卞荆跪地,将东宫焰的身躯从地上托起,他想要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冻住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城墙上的阵法几乎是瞬发,在被彻底唤醒的那一刻,就对东宫焰发动了残酷的绞杀,没有留下半点余地。
“阵法……嗬……”东宫焰侧过头,睁大眼睛望着城墙,脸上满是惊怒,显然也没料到阵法会突然爆发,攻向自己。
这不是原本的阵法,此处的符文被人改动过!
他的心头一阵骇然,想要催促卞荆尽快离开,嘴唇上下开合,却只吐出大团浓稠的血液,像是溺亡者最后的挣扎。
“你怎么样?”卞荆面色惨败地问道,同时驱动灵力,想要强行封住东宫焰满身的伤口,阻止血液继续外流。
靛色的灵力如同雾气将东宫焰整个人笼罩其中,却根本无济于事,血液依旧疯狂外涌,很快将衣衫浸透,连雨水也无法冲淡此刻浓烈的血气。
“为什么一点用都没有?灵力不行……丹药!我还有丹药!”
卞荆手忙脚乱地在空间灵器中一阵翻腾,好不容易找到一枚治愈外伤的丹药,不等细看就喂进了东宫焰的口中。
可惜,太迟了。
又或者说,自从阵法被唤醒的那一刻,东宫烆就再无救治的可能。
那些穿透身躯的流光看似退散,却有相当一部分留在了他的体内,化作无数细碎的刀光,一刻不停地疯狂搅动血肉、撕扯脏腑。
而不管是灵力还是丹药,其修复效能都比不上流光在体内肆虐的速度,尤其对于东宫焰这样一具傀儡身躯而言,更是如此。他没有护体的灵力,更没有完整的灵脉承受药力,在流光袭来的那一瞬,就已经必死无疑。
东宫烆最后看了卞荆一眼,肢体便无力地低垂下去,毫无血色的脸上一片水痕,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
卞荆浑身都僵住了,他双手托着东宫烆瘦弱的身躯,许久都没有动弹。
恍惚中,他抬头看了一眼,屋檐下的冰凌隐隐透着微光,一如幻象中的模样。
连东宫烆死在自己面前的姿态,都没有半分不同。
这就是……东宫家的秘术吗?
忽然之间,卞荆对所谓既定的命运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如果未来的一切都是注定不变的,那自己现在是在做什么?完成本该完成的事,像一具傀儡,走冥冥之中早就被安排好的路?
忽然,远处传来异动,卞荆敏锐地抬头,就见两个雪白的身影正从黑暗中缓步走来。
“谁?!”卞荆喝问,漆黑的眼瞳中闪过一丝暴戾的血色。
一腔的憋闷正愁无处发泄,他不介意有东宫家的追兵在此时找上来。
听见问话,远处走来的二人步履不停,却也没有加快脚步的意思,仿佛并不在意卞荆是否会逃遁。
很快,随着二人越走越近,他们的身影变得清晰起来。
其中一人身形高大挺阔,披着雪白的裘衣,行走间的气势极为不凡,显然常年身居高位,不是护卫甲士之流。
可这样一个人,此时却亲手举着一把玉骨油纸伞,伞面没有遮在自己身上,反而倾斜到了另一人的头顶,将细密的冷雨尽数隔绝。
另一人的身形娇小,又或者说是瘦弱。他头戴兜帽,身披斗篷,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即便如此,在漆黑一片的夜里也显得过分单薄,几乎能被风吹倒。
这是谁?卞荆暗自琢磨,除了东宫焰这样的孩童身躯,他还没有在东宫城中见过一个如此瘦小的身影,像是浑身上下只剩了一副骨头架子,走路都有轻微的晃动。
但不认识此人不要紧,另一个高大的身影很快就与卞荆记忆中的一个人完全重合。
“是你……东宫烆?”卞荆缓缓将怀中的躯体放下,反手拔出了身侧的长剑,起身戒备。
“城墙上的阵法是你安排的吧?迟迟不派追兵,是笃定我会死在阵法陷阱之中吗?”
东宫烆,也就是东宫家如今的家主,闻听此言,发出了一声冷笑,并不作答。
反倒是他身边那个瘦弱的身影低声开口,透过厚重的斗篷,声音显得沉闷而嘶哑。
“那阵法是我安排的,看似凶险却对你这样的修士毫无威胁,自然不是为了杀你,而是为了铲除一个,早在数十年前就该彻底死去的人。”
“你是说……东宫焰?你们变动阵法,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杀他?”
被强行夺走家主之位后,东宫焰就只剩下一具孩童模样的傀儡,不仅无法修行,还格外体弱。但他依靠仅有的手段,在城中隐藏了数十年,连手握大权的东宫烆都无法找到他的踪迹,即便使用手段想要把人引出来,也从未成功过。
“自从在城中发现你的踪迹,我就知道他一定会现身。毕竟,他等你等了这么久,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瘦弱的人影说道,一步步向卞荆走来。
“但你如何得知,他是在等我?这个消息总不可能是他自己告诉你的吧。”
卞荆紧了紧手中的长剑,他能够感觉到,这个看似瘦弱的人影并不简单,身上有一股隐秘的危险气息,比东宫烆还要阴鸷三分。
瘦弱人影停住了脚步,站在离卞荆数丈之外的位置。他一停,东宫烆也停下了,堂堂东宫家主,此时居然像个随侍左右的小厮,偏偏没有半分勉强的意味,似乎举伞都举得心甘情愿。
什么毛病!举个伞而已!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卞荆在心里暗骂一声,总觉得有股寒意在顺着后背往上爬。
“我高看你了,你没有我想得那么聪明。”瘦弱人影的声音冷了几分,“你居然在东宫城里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该想想,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东宫家想知道却看不见的。”
“看不见?你是指……秘术?”
“是啊。早在东宫焰逃离白煜宫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会找上你。我在幻象中,咳咳……”瘦弱人影说着,忽然开始剧烈地咳嗽,像是被浓烟所呛,极为痛苦。
咳到后来,卞荆都担心他会把内脏给咳出来。
“阿炘,你别再说话了。”东宫烆一脸的担忧,低声道,“还跟这小子费什么话?又不能杀了他,让他直接滚吧!”
“噢哟,居然让我走?”卞荆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假笑,“五年前,你在御门恨不得直接杀了我,怎么几年不见,倒肯放我走了?上一回我们无冤无仇,这一次我可是强闯了东宫城,还杀了你们不少人,就这么放我走,你怕不是被人给夺舍了吧?”
“你以为我不想杀你吗?!?”东宫烆怒目而视。
一股庞大的威压骤然爆发,如同席卷大地的狂风,顿时将周围的破败屋舍尽数摧毁!
只是一眨眼,入目只剩废墟。
在汹涌的灵力乱流之中,卞荆岿然不动,偶尔几剑将迎面吹来的砖瓦劈碎,顺势护住了身后东宫烆的尸身,不让他被废墟所掩埋。
“哥哥,咳咳咳……”瘦弱人影伸手抓住东宫烆的衣角,阻止他继续出手,随即又是一阵更加剧烈的咳嗽,东宫烆的灵力这才猛然停滞。
“一、一开始,我还以为东宫焰要找的人是元钺,可是直到元钺身死,他都并未现身。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东宫焰要找的,是一个长得与元钺一模一样,却又不是他的人。”瘦弱人影将手搭在东宫烆的小臂上,借此稳住身形,这才继续道。
“你跟你爹长得太像了,任谁第一眼看,都会被吓一跳吧。但你没有你爹聪明,他从不受人摆布。”
卞荆一听这话,气得差点笑出来。
什么意思,我就一直受人摆布呗,明明什么都没做,却陷入各种各样的纷争,你以为我乐意吗?还有,你要夸我爹你就直接夸,又踩我一脚算几个意思?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特意来见我,却不动手,总不会是为了亲眼看看,我长什么样吧?”卞荆将长剑在手里来回翻转,暗自估量面前之人的修为。
东宫烆一个灵霄境,他便没有胜算,如今又加上一个不明深浅的人物。
啧,真是棘手,本来还想在离开之前,多带几个人上路,如今一看怕是难了。
“噢,你不说,我差点忘了。”瘦弱人影低声道,“我来,是为了给你带一句话。”
“什么话?谁让你带的?”卞荆眯起了眼睛。
此人能让东宫烆给他撑伞,想来在城中的地位不低,却要替人带话。
嘶,会是什么人?难道是东宫焰所说的‘祂’?
“那位大人说,希望你下一次再来东宫城的时候,不要空着手,最好能带一份丰裕酒楼的豌豆黄。他十数年前吃过一次,久久不忘。”
瘦弱人影说完,便不再开口,竟然直接转身离开。
东宫烆自然也不再停留,与那人一道走了。只是转身前,他深深地望了卞荆一眼,其中杀意浓重,与数年前相比分毫不减,反而愈发浓郁。
但他偏偏忍住了,没有动手。
真是古怪。
要卞荆形容的话,东宫烆的样子活像一条看门恶犬,明明已经迫不及待要扑上来撕咬,却被一根绳索牢牢地牵扯,不敢动弹。
“那位大人?……豌豆黄?”
琢磨着那人留下的话,卞荆只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
能被称作大人,应该就是城中的“祂”无疑,能猜到自己会再来东宫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毕竟,阿娘在这里。
可是,为什么会提到豌豆黄?那不是一种再寻常不过的点心吗?
还有,丰裕酒楼?
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