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骑兵,卞荆是见过的。
在幼时,连记忆都模糊不堪的年岁里,他曾经在尘世的田野中嬉戏,玩累了便趴在荒草堆里休息。那时,他的不远处是一片破败的村落,另一侧则是通往市集的土路。
不知在草堆里趴了多久,忽然之间,大地开始隐隐震颤,耳朵贴在地上能够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隆隆声,像是春天的闷雷。
年幼的卞荆如同受惊的小兽,从草堆里猛然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很快,一个个身着皮甲,脸上蒙着布巾的甲士从土路的尽头出现,他们骑着毛色不一的马匹,驰骋如风,几乎转瞬就到了眼前。
起初,卞荆还感到兴奋,他从未见过这样成群结队的马匹,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可当黑色的洪流从身边奔驰而过时,他突然就被吓哭了。
旁人或许无法感受孩童那一刻的惊恐,高大的马匹疾驰而过,像是一座遮天蔽日的小山,无数落下的马蹄如同一柄柄砸向地面的巨锤,起落之间的巨大声势落在孩童眼里便是天崩地裂。
曾经,擦身而过的骑兵将年幼的卞荆吓得哇哇大哭,如今东宫家的甲士奔袭而来,更胜滔天的白色浪潮。
眼前的景象与当年何其相似,只是卞荆不再是道旁的幼童,他迎着刀光而立,心中再无一丝胆怯。
眼见数道斩击已至身前,少年却一动不动,朝雨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高声呼喊道:“卞荆,小心!”
瓢泼大雨中,一片蓝紫色的光华闪过,随着卞荆缓缓举起右手,方圆十数丈之内的天地灵气同时往中心汇聚,在少年身前化作一面散发幽光的巨大屏障。
“砰砰砰砰砰!”一连串雪亮的斩击轰击在薄弱的屏障之上,预想之中的灵力撞击并没有发生,白袍甲士的攻击就像是一串水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灵力屏障。
卞荆五指张开,随即猛地攥拳,屏障骤然碎裂,很快凝成了三枚人头大小的璀璨光团。
一击未成,甲士的冲杀也未停,可还不等他们奔至卞荆身前再次挥动长槊,少年身前的光团便已化作三道绚烂的流星,迎着冲杀的骑兵悍然发动了撞击。
流星与骑兵相撞,恐怖的灵力在白袍甲士中间炸开,激起层层波澜。这等声势显然超出了这些甲士的预料,他们纷纷挥舞手中长槊想要接下这一击,却直接被流星轰得七零八落。
甲胄撞击声、马匹嘶鸣声同时爆发,乱成一团,连倾盆而下的大雨都在此刻出现了短暂的停滞,几名被流星正面击中的甲士甚至跌落在地,当即晕厥,血腥味顺着积水四散开来。
“不过是一个灵台境修士,怎么可能驱使如此庞大的灵力!”
为首的甲士一把攥紧缰绳,控住想要奔逃的马匹,这才抬头看向卞荆。
雨中站立的少年看不清样貌,只能瞧见密密麻麻的蓝紫色小花像是地衣般牢牢攀附着他的身躯,随着雨水的浇灌,这些花朵像是生有灵智一般微微摇摆,沿着少年的肩颈一路往上爬,几乎将他的面颊完全覆盖。
不,与其说覆盖,不如说是吞噬。
“这种超乎寻常的力量,要付出不小的代价吧?”白袍甲士双腿一叩,身下的马匹便驮着他缓步走向卞荆,他手握长槊,隐隐积蓄着力量。
“我等奉命在此守卫,禁止任何人离开御门。你若是识相,不再抵抗,或许能留下一具全尸。”
这名白袍甲士的修为境界显然比其他人更高一筹,已经隐隐触碰到了灵域境的门槛,此时步步紧逼,带来的压迫感可想而知。
看着对方越走越近,卞荆的额角不可避免地开始流汗。
这种对峙与先前东宫烆的对抗截然不同,东宫烆的实力太强了,强到卞荆几乎没有切实的体会,心中也就没有太多的恐惧。眼前这名白袍甲士则不同,卞荆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与对方的差距,就像是蚍蜉面对一棵无法撼动的巨树。
至于对方所说的代价……
卞荆抬手搓了搓身上附着的小花,他早就发现了,这股潜藏在体内多年的灵种血脉,目前还不能为他完全掌控。一旦过度使用,这些由天地灵气化成的牧荆花便会反过来吞噬自己的血气。
仿佛是在印证卞荆心中所想,脖颈之处突然传来一股针扎般的刺痛。
他摸索着抬手去抓,一用力便从脖颈上扯下大把相互纠缠的蓝紫色小花,它们根茎细密,花萼上沾满了靛色的浓稠血液,显然已经在悄无声息间钻进了血肉,而它们原本附着的皮肉,此时满是细小的伤口,正往外渗着血。
再这样下去,自己不是被白袍甲士斩杀,就是被这股血脉吞噬。
可事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卞荆撇了一眼远处的朝雨,定了定神。
“既然如此……”白袍甲士看出少年的坚定,冷声道,“那便受死吧!”
说完,他驱动坐骑往前大步奔袭,直至卞荆身前丈余,马匹的前蹄才高高扬起,白袍甲士挥动手中长槊,直直地朝卞荆面门劈下!
卞荆仓促间想要躲避,但他两条腿显然不如四条腿的坐骑灵敏,只能使出全力挡下这一击,然而长槊看似普通,挥舞之间居然化出了四五道残影,每道残影在眨眼间依次落下,皆携有万钧之力。
卞荆勉力接住三道残影,待到最后一击,他手中能够驱动的灵力已经所剩无几,蓝紫色的光华如破碎的冰晶般碎裂消散,而长槊的残影穿过冰晶,直直地劈在少年的左肩之上,激起一道半人多高的血花。
“嘶。”卞荆吃痛,咬牙往后一翻,退开数步。
可白袍甲士并不打算留出喘息的机会,他再次催动马匹,几乎与卞荆后退的步伐完全一致,还未等少年站稳,长槊一挥又是一记重斩。
好在卞荆早有准备,重斩落下之时,他的掌心已经出现了一柄灵力化成的断剑。
虽然只有剑柄与残缺的半截剑刃,但通体散发着一股古朴悠远的气息,显然不是凡物。
长槊与断剑悍然相撞,在城门前激起一阵水浪,但很明显,卞荆远不是白袍甲士的对手,只稍稍抵挡了一瞬,整个人便横飞了出去,砸在远处的积水中,一连翻滚数圈,无比狼狈。
“卞荆!”
少年被击飞的瞬间,朝雨就冲了过去。她看出来了,刚才那一击已经耗尽了卞荆最后的灵力,否则掌心化出的长剑就不会是一柄断剑。
他已经没有力气使出完整的术法了。
“驾!”白袍甲士低喝一声,将手中长槊回转,再次向卞荆冲来。
朝雨一见情势危急,来不及多加思忖,直接挡在了卞荆身前,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若是丧命已成定局,至少不能让卞荆死在自己面前。
说来说去,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
就在白袍甲士即将抵达朝雨身前,雪亮的长槊再次扬起之时,高空之上的阴云中忽然降下一道青雷。
如刃的雷光直击甲士的胸腹,将他狠狠从马背上击落!
“东宫家好歹也是六大世家之一,仗着人多欺负一个半大的小子,是不是太过分了?”
半空中,突然出现一个戏谑的声音,明明是少年的嗓音,话语中的威势却不容置疑。
“是谁!”白袍甲士从积水中翻身而起,抬头厉声喝问。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只见一个身着青黑色衣衫的青年正凌空落下,站在了朝雨的身侧。
此人面容俊秀,眼瞳清亮,身披一件绣着经文的金丝纱衣,衣袖摆动间,能听见琉璃珠串碰撞的清脆声响,浑身透着一股谪仙人的清贵洒脱。
“你是……”白袍甲士看清来人样貌,顿时拧起了眉头,这人实在太过熟悉,可他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
他到底是谁?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白袍甲士惊骇地叫道:“祁钰和?!怎么可能,你不是早就……”
祁钰和,乃是上一代的祁家少主,早在数十年前便殒命于祈家内乱,据说他这一脉的至亲都被屠戮殆尽,再无一人存活,怎么如今又再次现身了?难道……他当初根本就没死?
这不可能,如果祁钰和安然无恙,元钺当年便不会舍命追查
……等等,祁钰和自出生便双腿残疾,药石无用,而面前这人身体健全,能够站立行走,他显然不是祁钰和!
那这人会是谁?他为什么长了一张与祁钰和一模一样的脸?!
难道是祁钰和流落在外的血脉?
“祁钰和?”镜禧歪了歪头,过了一会儿才恍然道,“噢,你是说他。我当然不是祁钰和,那家伙死的时候我才刚刚出生,见没见过面都不知道。”
“怎么,许久未见,你想他了?要不……送你去见他?”
镜禧的一番话没有半点客气,不等白袍甲士回应,他便从地上一把拉起卞荆托在肩上,转身便往城门而去。
在所有人都以为镜禧来者不善,与白袍甲士必有一战时,他居然直接带人跑了?!
甚至还不忘带上一旁愣神的朝雨。
“这……”白袍甲士也没料到这一幕,只能向后摆手,示意众人一同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