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散去,卞荆的眼前出现了天地倒悬的景象,头顶群山连绵,脚下碧空如洗,身躯没有任何坠落的失重感,就像一棵悬在河底随波摇摆的水草。
卞荆正处在内景之中。没错,他的神魂再一次被莫名的力量拖到了这里。
算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在云岩寺,在祁相之的术法引导下,他被迫困于此处,后来不知怎么就脱困了,也就没当回事。第二次,则是在双湖城附近,他与朝雨遇上了几名半路打劫的修士,面对生死危机,他再一次被困内景,待到清醒之时,才发现自己差点将人活活踩死。
危机是解除了,但那种近乎暴虐的招式,显然不是自己能使出来的。
卞荆偶尔会怀疑,自己的身体里是不是住了另一个人,或者说另一道神魂。要不然,该怎么解释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
一般来说,神魂被困内景,躯体就会失去一切反应与动作,如同一具会呼吸的傀儡。但卞荆的情况显然比这更加复杂,每当他失去对身体的控制,身体反而能够自主发挥出更加强大的力量,将原本无法对抗的敌人瞬间击败。
这说得通吗?这里面显然有很大的问题啊。
卞荆原本打算回到渡落山之后,再求助于薛牧山或者白埜,他们之中总有一个能解释其中的缘由。但卞荆没想到,还没等他回山呢,朝雨就在御灵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甚至因此丢掉了性命。
他不得不因此现身,再次面对无法对抗的强敌。
卞荆承认,他的行为有赌的成分,冥冥之中,他总觉得那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量还会再次出现,说不定能帮自己又一次度过危机。因此,眼下被困内景,他是有心理准备的。
但事情与他猜测的相似却又有所不同。
他没有立即失去意识,而是亲眼看见了一道庞大的术法从自己的身上显现,几乎将会场中的一切停滞在了原地。
那个出现在天穹之上的巨大虚影,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个疑问像是一把撬开过往的钥匙,卞荆很快回忆起数年前,元戟到访渡落山时所发生的事。
那时,她曾递给自己一枚铜环嵌套而成的镂空铜球,说是元家的信物,其造型类似浑仪,能够自行转动,与方才的虚影简直一模一样。
无数纷繁的思绪在心中疯狂涌动,卞荆先是想到了东宫高晴,他已经彻底接受了自己是东宫高晴之子的事实,可他未曾细想其中的另一层含义。
他不仅是高晴之子,同样也是元钺之子。
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让卞荆都快忘记自己还有个父亲。父亲这个字眼太陌生了,光是想想就觉得别扭。
但以此推算,方才施展的术法,是元家世代传承的秘术【还流】无疑了。
“听说,元家秘术能够回溯时间,可这与我神魂被困内景又有什么关系?”卞荆皱眉,喃喃自语。他见过的世家子弟也不算少了,没见谁驱动血脉秘术,会遇到自己这样的情况啊?
想着,他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自己的身体……似乎正在上浮?
这种上浮十分平稳且缓慢,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到,要不是头顶上方的广阔大地越来越近,他会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大约过了数十息,卞荆的情绪从疑惑到急迫,又逐渐转为冷静,他才最终坠落到了一片开满蓝紫色花朵的灌木丛里。
这片灌木丛大约有半人高,无刺且枝叶茂密,顶端开满了细密的小花,以圆锥花序排列,远远一看,像是一根根随风摇摆的绒尾。
“这是什么地方?”卞荆从灌木丛中站起身,往四面望去,发现漫山遍野都是这种开花的灌木丛,方圆几里不仅没有高大的乔木,连杂草都不见一根。
也就身处内景,这要是放在外面,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有人刻意打理,不让杂草生长,要么就是这种开花的灌木过于霸道,凡是它生长的地方,就决不允许其他的草木繁衍。
但这毕竟是内景,出现的景象单一古怪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一直以来,自己在内景中都无法行动,如今这是发生了什么?为何忽然让自己坠落到这里?
既来之则安之,先四处看看吧。
卞荆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灌木丛里穿梭,倒不是他不想飞,而是在内景之中他无法使用身法随意移动,只能凭借双腿一步步往前走。他翻过了一个小山坡,又绕过了一个河谷,周围依然是无边无际的灌木丛,没有一点头绪。
“啧。麻烦了。”卞荆心里还惦记着外面的事,此时被迫困在这里无所事事,说不着急是假的。
他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随手揪了几根花枝,开始从头到尾梳理整件事。
首先,在内景之中他无法移动,那么,坠落此地就并非他的本意而是有力量在暗中操纵。既然是操纵,就一定有目的,它没有把自己扔进海里,而是放在这样一个长满灌木的原野,是不是意味着,“坠落”本身不是目的,这些开花的灌木才是关键?
照此说来,这种灌木卞荆确实有些眼熟,尘世的荒野林间多有生长,但不会达到眼前这种漫山遍野的长势,它似乎是叫……崖香牡荆?尘世中的医者,常用它入药,据说能调和胃气、止咳平喘,卞荆没有用过,但他为了补贴家用,曾经上山专门寻过这种药,卖给药铺还换了不少铜钱,因此印象深刻。
忽然,原野上凭空吹起了一阵风,周围的枝叶簌簌抖动像是活过来一般,无数蓝紫色的细碎花瓣被卷入风中,连同卞荆手中的那一根花枝,也被风一并吹向远方。
冥冥之中似有指引,卞荆鬼使神差地站起身,开始朝着风吹拂的方向狂奔。他一路跑,风就一路吹,崖香牡荆的花瓣跟随左右,像是护持,又像是送别。
大约跑了一里多地,卞荆停下脚步。
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片异常倒伏的灌木丛,倒伏区域呈正圆形,直径大约数丈,所有生长在其中的崖香牡荆,像是被一股力量强行压倒在地,且不是无序的倒伏,而是以漩涡状层层倾倒,最终指向区域的中心。
倒伏区域的正中心,躺着一个人。
他背对着卞荆,以一种不太自然的姿态躺倒在地上,从身形判断,应该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身上披着一件蓝紫色的绸衫,蓬松的黑发向四面散开,如同一滩泼洒的墨迹。
卞荆只看了两眼,冷汗就下来了。倒不是觉得此人出现的时机和场景诡异,而是他的背影让卞荆感到无比熟悉。
这人是谁?我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啊?
卞荆心中忐忑,但脚步不停,直接踩着满地倒伏的崖香牡荆,走到了那人的正面。
顾不上其他,急匆匆地就往脸上看去。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卞荆整个人都傻了。
地上的人,居然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难怪觉得熟悉,这不是我自己吗?不对,这是我自己的话,那现在站着的又是谁?
虽说长相一模一样,但细看之下还是能看出区别。
首先,这人不是一道神魂,他的状态与当时闯入卞荆内景的祁相之有明显的区别,硬要说的话,更像是一股灵力凝成的实体。其次,这人双眼紧闭,神情放松,乍一看像是睡着了一般,但躯体没有任何起伏,显然不是活物。
至于衣着,卞荆从未穿过这样精致的绸衫。深浅不同的蓝紫色相互交替,既是衣衫的底色,亦是暗纹,衣襟、衣袖上绣满了一串串细密的花朵,居然就是周围崖香牡荆花的纹样。
所以,这里漫山遍野的崖香牡荆,说不准就与这个人有关系。
一般来说,修士的内景能够展现本心,这里不会出现与卞荆毫无关联的东西,其中的一切本质上是卞荆内心的映照。
可这个人要怎么解释?此地多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崖香牡荆,又该怎么解释?
“看来,事情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一个数年未曾听见,却依旧无比熟悉的声音在卞荆的身后响起。
他蓦然回首,只见不远处的牡荆丛里,站了一个年轻女子。
黑发雪肤,穿着一身缀有珍珠的雪白衣裙,裙摆随风飘荡,周身不断萦绕着蓝紫色的花瓣,气质清冷而温柔,像是初秋的皎皎月光。
她的长相不算是绝美,至少在卞荆见过的人里,算不上第一等的绝色,但她双眸看过来的时候,卞荆突然意识到,美或许不是一种具体的样貌,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受。
卞荆很确信,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轻轻唤道:“……阿娘?”
出现的年轻女子,正是东宫高晴。不过,不是卞荆所熟识的模样,而是她本来的样貌。
十数年前,为了掩人耳目,东宫高晴特意变幻了傀儡的样貌,带着初生的卞荆逃往尘世,期间一直未曾吐露真相。因此,卞荆直至此刻,才见到亲生母亲的真正样貌。
东宫高晴点了点头,缓步走来,说道:“还以为你会问,我是谁。”
一听这话,卞荆直接皱起了眉。这个感觉不对,不像是阿娘会说的话。
片刻,东宫高晴就走到了卞荆的面前,可黑发少年却后退了一步,姿态中明显带着防备的意味,
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东宫高晴一声轻叹,站定不动,随即开口解释。
“我的确是你的母亲,但跟你想的不太一样。十数年前,你在石壁城出生,不久便传来了……那个消息。我将一半神魂彻底割裂,置入傀儡之中带你逃往尘世。你既然出现在这里,就说明这件事,该知道的与不该知道的,此刻都已经知晓。但他们想不到,除此之外,我还将一缕神魂封进了你的内景,也就是眼下你所看见的我。”
“你觉得我语气古怪,没错,其实不止是你,我也觉得古怪,当时那样一个皱巴巴的婴孩,眨眼间就成了十几岁的少年,还长得跟阿钺一模一样。”东宫高晴提到元钺之事,眼神总有些游移,似乎不愿面对,顿了顿,她继续道,“算起来,我只在十数年前见过你一面,被封在此处之后,便一直沉睡。所以,我并不是那个陪你长大的母亲,对你——说实话,也谈不上什么母子之情。”
对这缕神魂而言,她的记忆仍然停留在被封印的那一刻,也就是十数年前,石壁城燃起大火之时。尽管她心里清楚,面前的黑发少年就是自己当时诞下的那个婴孩,但缺少了十数年的相处和陪伴,所谓的母子之情便是无根的浮萍,更多的是为人母的责任。
“……那,你为何会被封印在此处?目的是什么?此时出现,又是为了什么?这个、这个人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卞荆的脑子很乱,他无措地指了指地上那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却一动不动的人。
“一个个问吧,让我慢慢告诉你。我知道你担心外面发生的事,放心,你在这里待上一天,外面也只过去了一瞬。”东宫高晴轻声说道。
“我被封于此的原因有很多,也很复杂,但归根结底,是因为你的体质。”
“我的体质?”
“你已经踏上了修行之路,想必也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异常。也许,你的修行过程比起人,会更像一个天生灵种。”
闻言,卞荆心里一沉:“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从何说起,毕竟这种事没人见过,但有一点或许你已经发现了。你是不是——天生就能读懂并使用灵文?”东宫高晴一看卞荆的脸色,就知道自己没说错,“灵文是上古时期灵种所使用的语言,它很难被普通人习得,对神魂的要求极高,但于灵种而言,这只是一种伴生的能力,自诞生起便自然而然地掌握。而你身上会展现出这种特质,原因很简单,你有一半的血脉来自灵种。”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卞荆当即摇头,语速飞快道,“如果是这样,我一半的血脉来自于东宫家,另一半……不是元钺吗?我都能够使用东宫家的秘术,还是说,元钺是个灵种?”
东宫高晴哑然失笑,沉静的面容上第一次浮现出笑容,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但要解释这件事,得从世家血脉的本质说起。”
“世人皆知,世家力量的本源来自于强大的血脉秘术,而东宫家女子所诞下的后代,其血脉天赋必然能胜过父辈。以此推算,只要世家代代与东宫家联姻,家中子弟的血脉天赋必然一代胜过一代。但实际情况是,世家嫡系绝不会接连数代与东宫家联姻,纵观千年,从未有例外。”
“是东宫家不愿意?他们担心其他世家的力量壮大之后,会影响到东宫家的地位?”卞荆想了想,问道。
“我与阿钺起初也是这样想的,他们明明有持续增强血脉天赋的办法,却表现得如此克制,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掌控此事。可惜,当时我们并未深究,直到……有了你,我们才发现这背后隐藏着更大的隐秘。”
“更大的隐秘?”
“没错。你应该知道,你的血脉天赋要远超过你的父亲。但这种异常的天赋,不是作为人所能承受的,尤其是你还那么小。你在我腹中刚满四个月的时候,生机就出现了明显的衰弱,且不管是服用丹药还是灌输灵力,都不见好。我怀疑过,是你先天不足,可凭借我的血脉,孩子不可能先天不足,一定是别的原因。”东宫高晴目光下垂,似乎想起了久远的往事。
“我们试了很多办法,也几乎寻遍了整个灵居界,却无人得知其中的缘由。境界越高的修士越不容易有孕,我跟阿钺都很珍惜你,眼见生机一天天散去,日子越过越煎熬。”
“最终,阿钺在一本古籍中寻到了蛛丝马迹。他发现所谓的六大世家血脉,其实就是来自于六位不同的天生灵种。世家的先祖窃取了独属于灵种的力量,却没有得天独厚的躯体去承载它。过于强大的血脉天赋,一旦突破承受的极限,人就不可能存活。这就是为什么你的生机会逐渐断绝,而世家与东宫家的联姻又显得极为克制。他们也许不明缘由,却知道冥冥中有一条界限决不能跨过,不管对血脉之力有多么渴求。”
卞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话道:“但是我跨过了。”
“是。这其实怪我,我自小与令家有婚约,却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与你父亲相遇之后,便不顾一切地要和他在一起。当然,我和他都不后悔,只是唯独对不起你。因为我和阿钺,你要吃的苦,比起寻常的孩童,多太多了。”
说到此处,东宫高晴明显有些失控,她对卞荆的确没有多少感情,但愧疚之心却是实实在在的。卞荆真的不擅长应付这种局面,只好岔开话题。
“我不是活下来了吗?你们最后用了什么办法?跟灵种有关?”
“没错,既然作为人,你无法掌控这股过于强大的力量,那我们便为你寻一具灵种的躯体。”东宫高晴平静地说道,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语。
不过,对于东宫高晴与元钺而言,这件事或许没有那么难,因为他们真的做到了。
“你看见这片崖香牡荆了吧。”东宫高晴随手从地上拾起一枝倒伏的花枝,“当年,我们找到了一位未曾化形的灵种,其本相就是崖香牡荆。”
“它不知什么原因,自上古起便存在,极有可能是天地间最早诞生的灵种之一,却一直未曾化出真正的神智。它的躯体不断增长,几乎长满了整个漓涣岛,却过了千万年,仍旧是一具空空的躯壳。”
“所以,你们把它的血脉……”
“是。我与阿钺夺取了这位灵种的全部力量,以此为你重塑躯体。这个过程很顺利,虽然损失了一小半灵种的血脉之力,但你作为人的部分也因此保全,这就是为什么,你依旧能够施展秘术【还流】,本质上,你还是半个元家人。”
卞荆沉默了一会儿,才理解这话里的意思,说道:“半个人,也是半个灵种。”
“……这是我们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卞荆作为人子,不好评判此事的对错,但他忽然回过神,想到外面那个长着鱼尾的漓涣岛主连霏,不禁开口问道:“你刚才说……夺取?从漓涣岛夺取?”
“是。这也是我与师尊连霏决裂的原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3章 御兽大典(三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