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樵 第139章 御灵城中（三）

卞荆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了董朝雨。

此处距离东宫家车马疾驰而过的主街，大约隔了两排屋舍，周围堆满杂物，一堵矮墙完全遮蔽了日光，显得阴暗潮湿。

董朝雨抱膝蹲坐在杂物堆中，低着头，将脸埋在了臂膀间，整个人缩成一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是某种受了惊吓的小动物。

自从白袍骑将出现在街角的那一刻，她就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街边。没有人知道她那一刻的慌张，心仿佛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不敢出声，更不敢与卞荆交谈，而是随着人流很快远离。

好在一同避开街面的人很多，她混在其中并不起眼，气息在刻意收敛之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连感知敏锐的卞荆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她的离开。

可是她没跑出多远，双腿就软得根本没法走路，冷汗止不住地向外冒，只能就近寻一处偏僻的角落蹲下，暗自平复心绪。

为什么？为什么家主会来到御灵城？白袍骑将开道，这不是一般的东宫族人能驱使的，细数族中如今的位高权重者，唯有家主东宫烆有可能出现在御灵城。

可是为什么呢？以往的御兽大典，家主从未出现，为什么这一次……

董朝雨越想越是慌张，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就此离开御灵城，再不管什么漓涣岛，只要此刻能够避开家主一行。

可是，御兽大典也是她唯一的机会，唯一真正摆脱东宫家的机会。

该怎么做呢？

卞荆站在远处，盯着角落里的董朝雨，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这才缓步上前。他走得很慢，脚步声比往常更大，但董朝雨像是没听见一般，根本没有抬头。

“喂，你没事吧？”卞荆轻声问，他见周围没人注意这里，也蹲下去，靠近了董朝雨。

少女没有说话，而是飞速出手，将手中的长剑横在了卞荆面前，仿佛他再靠近一步，便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此时的情景，与那山中的雨夜初见，极其相似，却又有不同。

卞荆叹了口气，弹指将剑刃撇开，说道：“一次就够了，还来就不新鲜了。说吧，你怎么在这？”

长剑被推开，发出一声脆响，最后被主人放到了地上。

董朝雨深吸了口气，抬起头，虽然她极力掩饰，可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的颤抖，依旧将她的惊惶与恐惧显露无疑。

“你心里有猜测了吧？为什么还要问我？”

她遇到东宫家的车马便如此惊惶，甚至到了一种无法掩饰的地步，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该看出端倪。

果然，卞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所以你真的姓东宫？你逃婚……是从东宫城里逃出来的？那天追杀你的人，也是东宫家的人。”

董朝雨见少年的神情，脸色一变。她以为卞荆是刚刚才猜到这件事，可他脸上没有出现半分吃惊，反而满脸的理所应当，显然不是才起的念头，而是早有想法。

“难道来御灵城之前，你就已经猜到了？”

“一半一半吧。主要是你说的很多事都与世家有关，而这些消息一般人即便知道，也是不敢乱传的。而且，你对谢盈的态度，明显不是普通出身的修士能有的。”

谢盈，那可是谢家少主最为宠爱的儿子，这对于一般修士而言，就是站在云端上的人，即便被厌恶，被退婚，也不敢心生怨恨。

而董朝雨对谢盈的鄙夷，几乎摆在了明面上，这太奇怪，也太嚣张了。

“我倒是小瞧你了。你既然早有猜测，为何还要与我同行？刚刚那一行人你也看见了，那些侍女与甲士，比先前追杀我的人强了不止数倍。一旦我的行迹在此地暴露，而你站在我的身边，无论你是不是渡落山弟子，都会被就地格杀。这是御灵城，不是渡落山，没人能保你。”董朝雨语气很淡，她把头靠在矮墙上，眼里一片黯淡。

“我知道。”卞荆点点头。

董朝雨嗤笑：“你知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那我……不知道？你给我讲讲？”卞荆试探着问了一句，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随即从怀里拿了枚果子递给董朝雨。

这是他从谢盈的果盘里顺的，可他不敢提，怕董朝雨直接把果子砸他脑门上。

“……其实有一句话你说错了。我不姓东宫，或者说，我没有姓氏。不止是我，所有出身东宫家的女子，其实都没有资格冠以‘东宫’二字。就像我，我的名字只是‘朝雨’，在族中，没有一个人会叫我‘东宫朝雨’。”

“什么意思？”

“哈哈，我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朝雨笑得很难看，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借此掩饰此刻的无措。

顿了顿，朝雨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所谓世家传承的血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或者说，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世家的血脉天赋，在千百年来，没有任何削弱，反而时常诞生天赋远胜祖辈的子弟？”

闻言，卞荆心中像是有根针狠狠一刺，他“嘶”了一声，一时间闪过无数的念头。

是啊，按理来说，不管是什么样的血脉天赋，又或者样貌特征，随着一代代子嗣的繁衍，终究会不断减退，血脉超越祖辈这种事，偶尔发生一两次很正常，但要说千百年来未曾削弱，的确古怪。

“族内通婚？”卞荆想了想，说了一个最有可能的答案。

“不，世家子弟绝不会与同姓之人成婚。这样做或许有一时之利，但长久来看，毫无益处，甚至是家族覆灭之始。血脉相近之人诞下的子嗣，神智或身躯多有残缺，这你应该知道。”

卞荆迟疑地看了一眼朝雨。

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不是在说东宫家吗？这也扯得太远了，难道说……

“你的意思是……世家血脉延续的关键，就在东宫家？”

“准确的说，是东宫家的女子。”朝雨深深地看了一眼卞荆，点头道。

即便在世家之中，东宫家的地位也十分超然。其随血脉传承的秘术【观灼】，只有男子才能够施展，但这并不意味着东宫家的女子毫无特别之处。

恰恰相反，她们正是维系灵居界如今格局的根基。因为凡是东宫家女子所诞下的子嗣，必能继承其父的血脉天赋，甚至有可能青出于蓝，变得更强。

至于这个可能究竟有多大，便取决于这名女子的血脉。若是出身东宫家嫡系的女子，这个可能就会被无限放大，变成一种必然。

正是因为这种特殊的体质，东宫家的女子在千百年前就成为了一种必须被完全掌控的资源，她们是维系世家传承的工具，也能成为颠覆灵居界格局的关键。

千百年来，东宫家将族中女子的婚配，掌控得极为严格，她们无论修行与否，都不被允许与世家之外的人结合。她们之中的大部分，从出生直至死亡，都不会离开东宫城一步。而其中少部分极具修行天赋的女子，会成为秉烛的贴身侍从，负责族人出行之时的护卫。至于像朝雨一般血脉绝佳的女子，则会在合适的年龄，从东宫城出嫁，前往各个世家，承担繁衍子嗣，延续血脉的责任。

东宫家与其他五大世家之间，不仅有利益的牵扯，更有血脉的联结。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东宫家能够决定世家传承的优劣。这就是为什么东宫家既为世家之一，却又与世家有所区别的原因。

“东宫家所诞生的男婴数量极其稀少，与女婴极不相称，这也让族中男子的身份更加尊贵。相比之下，女婴太多了……地位低下却数量众多，就像是地上成群结队的蚂蚁，你会给家养的蚂蚁用自己的姓氏吗？”

卞荆想到了自己的小狗嘬嘬，它愿意叫卞嘬嘬的话，也不是不行啊。

仿佛知道少年心里在想什么，朝雨又补了一句：“那如果一样的蚂蚁，你有一千只，一万只呢？它们长得不一样，但多到你根本认不清，你还会给它们一个个取名字，冠姓氏吗？”

“所以我永远都不是‘东宫朝雨’，除非有一日我嫁了人，世人尊崇东宫家，或许会叫我一声‘东宫朝雨’。这不是在叫我的名字，而是阐明我的价值与烙印，就仿佛在说‘你看这条狗，它跟别的狗可不一样，它是出身东宫家的，叫它东宫犬吧’。”

听见朝雨的话越说越难听，卞荆忍不住开口阻止：“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的，至少对我来说，你是一个人，而不是延续血脉的器具。别人如何看，你管不了，但你不要自己看低自己。你敢孤身从东宫城中逃出，就意味着你不甘于这种被完全掌控的命运，你跟她们，已经不一样了，你走上了不同的路。”

静静地听完，朝雨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二人不再说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半晌。

难道，谢盈想告诉我的也是这件事？卞荆皱着眉，突然一拍大腿。

“怎么了？”朝雨被吓了一跳，差点抄起长剑。

“没什么。”卞荆疯狂摇头。

两个人沉默地坐在杂物堆里，看着街面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发愣。东宫家的车马疾驰而过，带走了十数条人命，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御灵城中的气氛，所有人依旧热闹地筹备着即将到来的御兽大典，仿佛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只有卞荆和董朝雨，他们窝在矮墙边，明明身在城中，却像是被远远地阻隔在外。

一声长叹打破了沉寂。

“接下来，我们还是不要同行了，就此分别吧。”董朝雨像是下定了决心，迅速站起身，提着剑就要往外走。

“欸，你去哪儿？”卞荆也拍拍屁股站了起来，他神情有些怔愣，显然还没从刚才的谈话中回神。

“去内城，参加明日的御兽大典。这一路，多谢你的帮忙，但愿我们还有机会再见。”董朝雨重新带好帷帽，确认脸庞被完全盖住，这才继续前行。

“你不是害怕吗？这么快就跟进去？万一他们没走远呢。”

董朝雨脚步一顿，有些迟疑，但她很快回道：“……我怕拖久了，就不敢进去了。总要走这一趟的。”

说完，少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卞荆一个人站在杂物堆里挠头。

“……可这也不对啊，如果东宫家的女子能够提升天赋血脉，世代联姻之下，其余五大世家的血脉天赋不该一代胜过一代吗？怎么千百年来，都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

真是令人秃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9章 御灵城中（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