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樵 第112章 观灼之术（上）

在北海与漓涣海交汇之滨，有一座终年弥漫海雾、笼罩阴雨的城池。

这座城从内到外共有六道封闭的城墙，它们一层圈着一层，严丝合缝地拱卫着正中心的华美宫阙。常有人说，这是灵居界最难进入的一座城，因为除了方圆千里、浓重到无法辨别方向的海雾之外，它还是东宫家的生息之所。

与同为世家所掌控的渺云城不同，这座名为“东宫”的城就像它的名字，只属于东宫氏一族，极少有外人能被允许踏足其中。

一个三十岁上下，身着白袍的女人，正神色慌张地穿行在重重的宫殿之中。她的衣着与廊道中一个个静立的侍女并无区别，同样都是一身绣着暗纹、点缀珍珠的雪白长袍，盘起的黑发上除了一支白色兰花再无饰物。

可她快步走在廊道里，又显得很突兀，因为周围的侍女手中都捧着一支点燃的白烛，神情沉静肃穆，眉目低垂，悄无声息地如同一个个人形的烛台，而这个女人，她不仅手中没有烛火，整个人还显得非常惊惶，脚步声几乎要贯穿整条廊道。

女人一路小跑着，路过无数雕塑般的白袍侍女，最终到达了一座偏僻的宫殿。她站定在宫殿的门前，无措地整理自己的头发和衣着，但一路奔跑的汗水与天上不断飘散的雨丝，已经将她整个人打湿大半，显得无比狼狈。

她看了一眼昏暗的天穹，觉得此刻吹来的海风格外冰冷。

如果可以，她实在不想进入面前的宫殿。

但内心的慌张已经无法容许她再停顿下去，女人强自镇定心神，轻轻推开了宫殿的大门。

精美的宫门在悄无声息间露出了一条缝，一股温暖的香风吹出，几乎驱散了女人身上所有的潮湿与冰冷。

向内望去，一根巨大如同梁柱的白烛直立在宫殿的中央。它尚未点燃，但顶端露出一小截血红的烛芯，隐隐有燃烧过的痕迹。

白烛的前方，有一个身披白裘的男子正背对着女人站立。他站得并不直，甚至看着有几分散漫，但仰头望着烛芯的样子，专注而沉静，让人不敢高声打扰。

当然，也没人打扰他，即便殿内还有十数个捧着烛火的侍女。但她们安静地立在角落里，不仅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连呼吸都微不可查。与殿外廊道里的侍女相比，这些人不像雕塑，反而更像一道道鬼影，眼神僵硬、身形虚幻。

仿佛她们唯一存在的意义，就是双手捧着白烛，替那白裘男子掌灯。

而殿中的男子，正是东宫家现任的家主，东宫烆。

“家、家主……”女人颤声说道。她不敢走近，只能在门边略显局促地行礼。

“说。”东宫烆没有动，冷冷地扔下一个字。

“祂、祂有旨意，要我们立即找到高晴另一半神魂的下落。”

高晴，指的就是东宫高晴，但这是外人的说法。东宫家内部极少连着姓氏称呼一个人，尤其对于女子而言，如果没有离开东宫城的机会，终其一生，她们拥有的往往只是两个字的名。

闻言，东宫烆冷笑：“找？去哪里找？十数年前找不到，难道现在就能找到了吗？”

似乎是被这声冷笑所刺伤，女人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咽，但她还是坚持说道：“祂、祂说，【观灼】……”

话音未落，东宫烆已经从白烛前消失，转瞬又出现在女人的面前。他伸手猛然掐住女人的下颌，几乎要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拽起来。

下颌骨发出细微的脆响，女人痛苦地流出两行泪水，双手空悬着想要阻止东宫烆的动作，却因为极度恐惧而不敢触摸。

“咳、咳……”她艰难地喘息着，目光中带着祈求。

东宫烆身材高大，肩背宽阔，却生了一副十足的女相，称得上扉颜腻理，这也是东宫家男子的特征之一。可是当他展露出讥讽的笑容，眼神蓄满寒霜之时，容貌中的柔媚便会瞬间消散，化成一片无法直视的阴寒。

“你再说一遍？”东宫烆轻声道。他虽然这么说，却没有让人再次开口的意思，手指间的力道几乎将女人的下颌捏碎。

“当年为了追寻高晴的下落，东宫家死伤无数。光是张衾音那条疯狗，明里暗里就不知杀了我们多少人。如今，元钺之子已落在渡落山的手中，再找那个女人又有什么用？还要动用【观灼】……他难道不知道，阿炘当年伤的有多重吗？”

东宫炘，是与东宫烆一胎所生的胞弟。

他们俩作为世家中极为罕见的一对双生子，不仅拥有相同的容貌，还展现了千年来罕见的血脉天赋，也就是驱动【观灼】秘术的能力。只不过，天赋归天赋，二人之中真正能够施展秘术的，只有弟弟东宫炘一人。

他们兄弟俩就像是一个人被拆成了两半。哥哥的灵脉与神魂世所罕见，修行天赋之高，区区百年便修成了灵霄境，这个速度放眼整个灵居界，亦是骇人听闻。而自幼体弱的弟弟，他像是同时担起了兄弟二人的秘术天赋，还没学会说话的时候，就能燃烧灵力，预见未来之事。

原本，以秘术天赋论，这一代的东宫家主该由东宫炘继任。但是十数年前的一场意外，让东宫炘受【观灼】秘术反噬，重伤至今。

“我说过，阿炘的身体无法支撑下一次的……他难道不知道吗？”东宫烆轻声道，看向女人的眼神如同在看一粒卑微的尘土。

他手指一松，女人顿时瘫倒在地。

“祂……”

“他说什么了？”东宫烆的言语难得轻柔，只是这份轻柔似乎更加渗人。

女人说不出话了，她低着头，几乎将脸埋在胸口。她已经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说了，因为那位……只说了这两句。

“哈。”东宫烆一声轻笑，看着面前的女人卑微地俯在地上，没有继续言语。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一瞬间变得哀戚，忽然落下一滴泪。

“他的意思，我知道了。”

这滴泪落在地上，晶莹剔透，被低着头的女人瞧见。

它似乎唤起了女人久远的回忆，那个时候，东宫烆还不是现在的样子。她突然驱散恐惧，浑身升起了一股勇气，抬头道：

“烆弟，东宫家……”

“啪！”

女人想要劝慰，也许还有别的办法，可是还没等她的话说完，东宫烆就反手狠狠的抽了一个耳光，将她整个人扇倒在地。

“闭嘴！你也配叫我的名字！要不是他要你传话，早在放走高晴的那一刻，你就该死了！”东宫烆突然暴怒，抓起砸向女人的头颅就往地上砸，没有半分的怜惜。

血腥味一下子散开，大殿角落里站立的侍女却没有半分的反应，依旧捧着白烛，目光毫无闪烁。

东宫烆用力砸了两下，似乎感到乏味，又或者觉得手上黏腻的血渍恶心，他松手站起身，随手在白裘上抹了抹，最后将整件裘衣脱下甩在了女人的身上，盖住她微微抽搐的身躯。

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关心，地上的女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她能叫东宫烆一声弟弟，或许是与他在血缘上多少有些关系。可话又说回来了，整个东宫家，彼此之间无一例外皆以血脉相连。就连那些僵硬如鬼影的侍女，身上流的也是东宫家的血。

她们之中，或许还有东宫烆一母同胞的姐妹。但并不重要，尤其是在这座城里，一点也不重要。

……

东宫城的地下，有一个与海水相连的幽深洞窟。

无数正在燃烧的白烛镶在周围的石壁上，将整个洞窟映照得一片幽蓝。

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正浸泡在满是浮冰的海水里，深深沉睡着。他的黑发如海藻般散开，苍白昳丽的面庞仿佛冰封在水中的玉石，精致剔透。

这就是东宫炘。自十数年前，他就一直躺在冰寒的海水之中，只为抵御秘术反噬后，神魂灼烧的痛苦。

他长了一张与兄长一模一样的脸，气质却截然不同。即便体弱重伤，依旧能在眉目间看见往日的灿烂。他不像是在东宫城这种连年阴雨的地方长大的人，反而更像是自小生长在晴朗的天穹之下，习惯沐浴温暖的日光。

突然，海水中的少年似乎感受到什么，他的眼睛动了动，渐渐睁开，一双光华璀璨的眼眸如同亮起的星辰。

东宫炘双臂一动，将探头出了水面，他不等脸上的水珠落下，就欢快地朝洞窟的深处喊道：“哥哥！”

也就在他出水的一瞬间，异象突生。

他所有露出水面的皮肤，不论是面颊还是臂膀，都开始出现一连串的燎泡，仿佛被灼热的火焰炙烤，顿时一片通红，隐隐有血色浮现。

几乎是眨眼之间，苍白的肤色就被血红与焦黑快速吞噬，异常可怖。

见到这一幕，原本站在洞窟深处的东宫烆，觉得自己脑子里最后一根弦也绷断了。他怒斥一声，用最快的速度朝水中的少年冲了过去，将他一把按进了水里。

“阿炘！你干什么！”

两个人直扑进水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入水的那一刻，东宫烆正对上一双弯弯的眉眼，带着狡黠的笑意，灿若星辰。

烆（héng）：火炬。

炘（xīn）：火焰炽盛。

我也不想用生僻字，这俩字我自己以前都不认识...但是网文撞名真的太尴尬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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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观灼之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