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樵 第107章 雨中星辰

卞荆和白埜两个人在书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当然，主要是卞荆在讲，白埜偶尔搭话，不让场面显得太过空旷。

不知是下山的几日过于疲惫，还是哭了一场耗费太多心力，总之，卞荆说着说着，渐渐开始发困。眼皮忍不住开始下垂，说话声也渐渐低了下去。原本这个时候，他可以告辞离开，可是今天他进不去书肆的门，离开叶宅，就得蹲在大街上等。

可天知道薛先生什么时候会回来。

白埜见少年头都开始一点一点的，还强撑着说话，忍不住轻笑，问道。“困了？”

“嗯……没有！”卞荆下意识想点头，随即快速地摇晃脑袋。

白埜的声音不算轻，可偶尔听起来十分飘忽，他那种有些古怪却说不上来哪里古怪的语调，像是能越过耳朵，直接钻进人的心里。卞荆有时候都搞不懂，那究竟是叶先生在说话，还是自己想出来的声音。

“困了就去睡。等你薛先生回来，我会叫你。”白埜伸手指向了书斋的另一侧。

那里有一扇大窗，窗上的竹帘垂落，遮蔽了暑热的日光。一张黄花梨罗汉床靠在窗边，样式古雅。

卞荆想要拒绝，可是困意袭来让他脑子一片混沌，犹豫着跟白埜道谢，迷迷糊糊地就爬上了罗汉床。他连自己怎么睡着的都不记得，印象中，只有一身青衫的叶先生依旧站在窗前。

……

不知过了多久，卞荆昏昏沉沉地醒来，听见耳边有闷雷声翻滚。

阵阵冰凉的风从窗外吹进书斋，将竹帘吹得不断翻动，砸在窗棂上发出啪啪的脆响。

透过竹帘翻动的间隙，能看见屋外略显昏暗的天空，厚重的云层堆在天边，像是一团晕染开的墨迹。

要下雨了？夏日的天气真是说变就变啊。

卞荆被冷风吹得浑身哆嗦，他一缩脖子，才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件薄如蝉翼的青衫。看样式和颜色，是白埜的衣裳无疑。

叶先生难道是……怕自己睡着了受凉？

可是，他难道不知道，这么薄的衣裳，盖了跟没盖也没区别吗？看这比豆腐皮厚不了多少的衣料，恐怕吹一口气就能直接飘走。

卞荆翻身坐起，摸摸自己身上厚实的麻布衣裳，再看看怀里精细而雅致的外衫，迟疑地挠了挠头发。

可他随即又想到了白埜穿着一身青衫在院子里喝茶的样子。微风间衣袖飘浮，雪色的长发如缎带滑动，苍白深邃的面庞几乎像是传说中上古缥缈的仙神。

算了。好看就行了，御寒有什么用，修士又冻不死。卞荆心想。

“轰隆——”

雷声在云层间翻滚，大风将竹帘高高吹起，下一瞬，一道白亮细长的雷光如同利剑横贯昏暗的天穹，天地为之闪烁。

卞荆抬眼看向窗外，突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在他的眼中，时间有了一瞬间的停滞。竹帘空悬在半空，而云层来回闪烁，随即银白色的雷电如同龟裂的细纹般在乌云中蔓延开来，无数细小的分支交错亮起又转瞬熄灭，只有一条最为粗壮的弧光狠狠撕裂整片天空，爆发出耀目的光芒。

卞荆急促地吸了口气，也就是这一刻，竹帘落下，窗外的雷电光芒消散，仿佛刚才所见的景象只是一场梦境。

“轰隆——”巨大的雷声响彻天地，如同在人心上擂鼓。

“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能看见……”卞荆喃喃自语，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眼睛。本该是一道转瞬消逝的雷光，他却在刹那间看见了无数人的眼睛无法捕捉的细节。

卞荆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觉得自己哪里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窗外风声依旧，雷声渐渐隐去，淅淅沥沥的雨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从未听见过这样复杂的雨声。

没错，不是雨声大，而是复杂。高高低低，忽远忽近，萦绕在耳边的，不止有雨水拍击在瓦片上清脆的声响，还有落在树叶上的沙沙声，以及水滴砸在青石板上摔成碎片，溅射在窗纸上的声音。

雨声相互错杂着，向卞荆传递整个叶宅的模样。那一刻，他仿佛身处在雨云之中，俯瞰整片宅院，大大小小的屋子与曲折的廊道，皆一览无余。

卞荆很快就意识到，这是自己的五感发生了变化。他能看得更远，听到更小的声音，鼻尖隐隐传来的气味中，有着荷花绽放的清香，而整个衡灵镇唯一的荷花池，好像……在镇子的另一边？

他惊喜又愕然地搓搓鼻子，然后在手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狗味。

卞荆：“……”

总之，卞荆对这种五感的变化并不陌生。在他第一次引气入体的时候，也出现过感知增强的情况，只不过没有这次来得明显、突然。

对啊，自己为什么一觉醒来就变了？

叶先生呢？

这个念头才刚刚升起，卞荆就知道白埜正坐在附近，因为有一股奇异的香气正在书斋周围萦绕不去。

那股烟雾般浅淡迷离的香气，卞荆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可如今仔细辨别，才知道叶先生身上，确实有一种飘忽到难以察觉的气味，不苦不甜，硬要说的话，像是山涧的冷水飞溅，扑打在草木上的味道。清冽且带着凉意，转瞬就能消散在风里。

轻手轻脚地下了罗汉床，卞荆往书斋外走去，刚跨出门，他就看见书斋外的石阶上，坐着一个雪白的身影。

那人身形挺拔，肩背宽阔，穿一件莹白绸衫，如蚕丝般细腻的长发从肩背垂落，在地面散开，完全浸泡在雨水里。他没有坐在廊下，而是直接坐在了雨中，像是要与周围摇曳的草木融为一体。

寻常人被雨水淋透，不免显得狼狈，又或者失魂落魄。但面前的男人不同，他四肢修长，赤.裸的双足踩在水里，双手掌心向上迎着雨水，像是一位本该沐在雨幕中的生灵。

这是叶先生？

卞荆想要出声呼唤，但他又有一瞬间的迟疑。

此时，白埜整个人都已经被雨水打湿了，轻薄的绸衫紧紧贴在他苍白如冷玉的皮肤上，显露出肩背与腰腹的轮廓。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手肘成串滴落，也把星星点点的泥渍溅在肌理分明的脚踝上。

不知为什么，眼前的人让卞荆觉得陌生。明明已经相处了数年，他却像是此时才看清叶先生真正的模样。

他真的是来衡灵镇养病的吗？他生的又是什么病？

以往的一幕幕在卞荆的眼前闪过，让他无端地感到恐慌。

对了，他为什么看不见叶先生身上灵力的痕迹？

只要是修士，身体表面或多或少都会有灵力的流动，往往是境界越高，这种灵力流动的痕迹越强盛。一些行事低调想要掩藏身份的修士会刻意掩藏自身的灵力，但不可能做到一丝不漏。

从前，卞荆以为是自己境界低微，才看不见叶先生的灵力流动，可下山一趟，他发现他能在所有人的身上找到这种痕迹，无论是灵宝境的赵瀞辞，还是境界更高的海棠峰主，甚至自己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师尊关上月，身上多多少少也带着细微的灵力痕迹。

可叶先生没有，一点都没有。

他就像是一个毫无灵力的普通人，即便卞荆有着无比敏锐的感知，也无法找到一丝的痕迹。

可叶先生是修士啊。

他所使用的术法，他教自己的身法，无一不在昭示着他作为一名修士的身份。

怎么回事？

卞荆心里一阵茫然。他望向白埜的背影，只觉得那看似孱弱的身躯，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在暗中涌动，那双苍白瘦削的手，也许在翻覆之间，就能改换这片天地。

他被自己的思绪惊住了，站在屋外的风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害怕吗？卞荆偷偷问自己。好像并不害怕，叶先生给他的感觉，跟师尊关上月完全不同。

关上月是个样貌普通，看似行为随意的人，可她的眼神永远带着一种探究，隐秘却锋利，几乎将人洞穿。她看人一眼，仿佛就能看清那个人的过去与未来，看清他尚未到来的命运。在她的身上，有一种被既定的未来死死禁锢着的绝望。

而白埜，他根本不关心这些。什么过去，什么未来，他好像都不在意。至少眼下，他只喜欢面前落下的雨。

卞荆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扭头看了一眼院子角落里的一棵橘子树。

此时，橘子树枝叶舒展，在风雨中微微摇摆。雨水不断在叶片间翻滚，涤荡所有的风尘，露出枝叶最原本的那一抹翠色。

如果橘子树有灵，有神智，有喜怒，恐怕会与叶先生此刻的神情一般无二。

卞荆慢慢地走近两步，他没有走进雨里，而是停留在雨幕的边缘，看着叶先生在雨中微微仰起的侧脸。

“叶先生，你在看什么？”卞荆发现对方的目光落在高远的天穹，终于忍不住发问道。

白埜回头看了一眼廊下的少年，回应道：“看天上的星辰。”

“星辰？白天也有星辰吗？……下雨也能看见吗？”

尝试每天多写一千字，攒点存稿，这样周末滚去乡下种花的时候，不会断更。嗯嗯。（见鬼的四字章节名，早知道直接用阿拉伯数字了。谁能想到最终对我的词汇量提出挑战的是他喵的章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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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雨中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