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礼抬起了头,黑色的长发湿漉地贴在他的肌肤上,面上的血色像是被大雨冲刷了去,只剩唇间留有几分艳色。
言礼生得好看,以致他在这种“落汤鸡”的模样下,仍是让傅成感受到几分脆弱的美感。
失了血色的肌肤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精致的瓷质人偶。
言礼看着傅成,沉寂一片的眼瞳中终是找回了些许明亮的色彩,他唇角扬起,勾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雨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还跑出来,万一被雨淋到,着凉了怎么办?”
言礼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傅成所有的言语都结结实实地堵了回去。
他按在伞柄上的指尖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衣服也不穿好就出来。”
言礼用毛巾擦干了左手,而后伸出手去,把傅成外套上的扣子一个个扣好,语气中略带责备。
他的手很稳,就算只用一只手,也能轻巧地把衣服上扣子扣好。
言礼动作不慌不忙,面上表情平静。
要不是自己在言礼的指尖在靠近胸膛的时候感受到了冷意,傅成都快恍惚得以为他们现在身处温暖的室内,而不是在倾盆大雨之下。
“好了。”言礼把他外套上的扣子整整齐齐地扣好,对着他笑了笑,语气温和,“快回去睡觉吧,时间也不早了。”
傅成没有说话,掌心中的指甲狠狠地嵌入肉中。
他只觉得有股无名的怒火从心底窜上来。
不知道是恼怒于言礼此番轻描淡写的态度,还是恼怒于自己的无力。
他很想问言礼发生了什么,但一是他没有那个立场,二是就算他知道——以他现在的能力——估计什么也解决不了。
“那你呢?”
傅成咬着下唇,艰涩地开口道。
“我走了之后,那你怎么办?”
“我啊。”言礼眨了眨眼睛,嘴角刻板的笑意变得更生动了些,“我在这里再看会花就回去睡了,不用担心。”
傅成心底的火烧得更盛了。
火舌悄然舔上他的五脏六腑,灼出一大片焦痕。
言礼待人是真的好,但他待他自己也是实打实的冷漠。
他会贴心地帮从宿舍中冲到雨幕里的傅成扣好扣子,会让傅成小心着凉、早点回去睡,甚至笑着告诉别人自己很好,不用为他担心。
他也会在深夜把自己一个人遗弃在倾盆大雨中。
“我陪着你看,看完之后我送你回去。”
傅成握紧了伞柄,沙哑着声音说道。
言礼叹了口气,似是想到了他会这么说。
“小朋友,给不想回家的大人留点私人的空间吧。”言礼语气还是淡淡的,像是幽谷中的冷泉,任凭外边狂风肆意,依旧潺潺流淌,“你先回去睡觉,好吗?”
“我送你回去。”
傅成撑着伞,依旧固执地重复着。
“我现在不想回去。”
言礼低声地说道,低下了头,半晌才抬起头来。
现下连他嘴角的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殆尽了。
“今天先别管我了,好吗?”
言礼的语气还是颇为温和,一副商量的口吻。
“拜托了。”
他垂眸看着傅成,眼里的微光一点点暗下去。
也许情绪是可以感染的,傅成看到言礼这一副明明很难受但表面上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自己的心也不知不觉地揪了起来。
在傅成一贯的印象中,言礼是那个赛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也是那个站在领奖台上淡然地说着感谢词的清冷青年。
言礼像日出前的晨霭,来不留痕去不留踪。
唯独在他心尖上烙了印。
但在这个深夜中,当他无意间窥得言礼最为脆弱的一面——
他感受到的并不是幻想碎裂的震惊,而是难以自持的心疼。
印象中鲜衣怒马的少年,现下却如同一个一碰就碎的瓷质人偶一般。
但傅成心底却生出另一个欣喜却卑劣的声音——
言礼也不是完美的人,他也会有这般脆弱的时候。
他或许……会需要自己。
“好。”
傅成抿着唇,沉着声音应下了。
“谢谢。”
言礼低声说道,视线继续回到了在雨中“瑟瑟发抖”的栀子花上。
傅成觉得言礼这声“谢谢”听起来分外刺耳。
谢什么?
是谢谢自己把他一个人丢在大雨中?还是谢自己对已然狼狈不堪的他坐视不管?
感受到身边的人走开了,言礼缓了一口气,但雨水并没有按照他所想的那样倾泻到他身上,他目光往上偏了一点——
雨伞如最坚实的盾,阻隔了雨水,把他严严实实地护在身下。
言礼怔愣着往旁边看去,瞳孔一下子缩小。
傅成站在伞外,在滂沱的雨幕中为他撑着伞。
一道闪电在黑压的云层间游走,像柄利剑,直直地划破了天空。
耀眼的白光撕裂了黑沉的夜空,照亮了眼前少年的面庞。
也照亮了其眼中的执拗与坚定。
“傅成!”
言礼的手一抖,指尖夹着的烟从指间滑落。
浸满了雨水的烟纸终于涨破了开来,湿漉的烟草碎散了一地。
“你在干什么?!”
言礼又惊又急,握着傅成的手腕想让他把雨伞撑好。
但言礼论力气没有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大,论脾气也执拗不过他。
傅成还是稳稳地在伞外站着,雨势颇大,他身上的衣服顷刻间便湿了大半。
雨水打湿了他的短发,顺着脸颊滴落,沿着脖颈没入衣领下。
傅成抿着唇,神色平静地站在滂沱的雨幕下。
他在赌。
赌待人温和的言礼会不会舍得其他人陪他一起淋雨。
赌自己在言礼心中是否有一席之地。
但其实不需要什么一席之地,只要言礼不忍心,心软一下就行……
傅成一边在心底觉得自己想法卑劣行为幼稚,一边却看着言礼为自己着急的模样止不住地欣喜。
傅成,你看看你自己。
手段多么恶劣,内心又是多么开心。
傅成活了十几年,在黑暗中挣扎,于淤泥里膝行,处阴影下苟活,一直都觉得自己还能洗去那些淤黑的脏污,做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
但在这午夜的大雨下,在另一个人脆弱的姿态面前,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多么无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