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衣物摆放得整整齐齐,李予坐在床头看了好一会儿,手掌从那朵双色玉兰上一遍遍抚过,还是没有换上。他把衣服收起来,存进柜底,另挑了件绛紫的衣裳换着穿。
他今日心情不错,不知是谁给的,总归难得生出几分雅致,甚至还掏出险些蒙尘的饰品小作装扮。
过几日就是李寻儿的订婚宴了,族人们非常重视,李予也不例外。他总会提前给学生准备好礼物,今日正是为此事而特意出门。
可惜才刚走出大门,天上忽然扔下一串雨,李予只好折回去带上伞。近来雨水很多,不打招呼就下,让人防不胜防,他倒是习惯了,没生出多少抱怨,只闷头往前走,脚步很轻快。
乌云越积越深,雨珠愈发匆忙地掉落,地上积水阻塞,没多久鞋袜都湿透了,贴在脚上又冰又冷。李予忽然定住脚步,失神地望着长街。
一夜之间,长生源完全变了模样,街巷里张灯结彩,到处溢散着颓败的喜气。灯笼被风卷落在地,褪去的颜料将前两日残留的白纸碎染红,血一般地氤氲开来。
油纸伞从手中划落,顺着水流飘远,李予瞬间被淋透,来时的沉静与从容一并碎在水洼里。
今日是李寻儿的订婚宴?
不对,不对,分明还有五天才是,怎么突然提前了?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李予顾不得思考缘由,拔腿向族长家中飞奔而去。拐角时,猛地瞧见地上两滩衣服碎片,血迹早被大雨冲刷干净。
来不及了!
桂苑的厅堂中宾客齐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中央那对金童玉女身上,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口中堆满了溢美之词。
门外滂沱大雨急坠直下,仿佛要把天地淹没,混乱的气息在满天黑云中流窜,一半灌入桂苑一角,另一半向远处急流,两处黑柱不断地靠近,无一人察觉这处异象。
室内李寻儿端着得体大方的笑容,扫视一圈,低声问族长:“爹,方才不是派人去请老师了吗?怎么还没来?”
族长探头往外看了一眼,说:“外头雨势太大不好走,许是耽搁了。莫急,你和重光先去敬酒,稍后雨小些,我再派人去催一催。”
“哎。”李寻儿应了一声,仍是忧心忡忡。
“怎么心不在焉的?”李重光问。
“小半个时辰之前就派人去请老师了,到如今来还是不来连个消息都没有。”李寻儿忧愁地说。
“咱们的订婚宴老师怎么会缺席?兴许就是叫这雨拦了一阵。”李重光安抚道。
“不是。”李寻儿摇摇头,“每逢下雨的日子老师总是十分难受,我担心他身体又不好了……”
李重光顿了顿,说:“老师若是不能来总会派人传个消息,这会儿还没回话那一定会来,实在担心,待会儿酒席结束咱们再上门拜访。”
李寻儿思忖一二,道:“好,先去敬酒吧,别让大家久等。”
长生源难得有这样的喜事,还是族长操办的,一众宾客敞开肚皮喝酒。宴会不过半,就已有人醉了,客人们互相搀扶着,往偏堂醒酒去,抱住木桶吐得天昏地暗。
“你行不行啊,就这么二两酒,能吐成这个模样?”稍清醒些的男人嘲笑身旁的醉汉。
“怎,怎么不行?你放开我,我还能再喝两壶。”醉汉大着舌头道。
“行行行,你还能再喝两壶。”男人敷衍地说。
醉汉一把推开他,嘴中骂骂咧咧地独自走,男人惊了一下,见他也能找到位置,放下心来,放任他自己走。凑巧旁边有人叫他喝酒,男人应了一声,看里面不知道要吐多久就喊了一嗓子:“唉,我先去喝着啦,你出来叫我一声。”
醉汉忙着吐,摆摆手示意他听见了,便不管男人是去是留。
门头的灯笼忽闪两下,醉汉抹了一把嘴抬头骂了几句,又低头呕吐,他似乎并未瞧见身后忽然多了一道身影。
来者站在昏暗的角落,看不清模样,见醉汉毫无察觉无声咧开嘴角,一张嘴巴忽然撑大,几乎能吞下一只桌子。
它朝着醉汉靠近,正要对着他脑袋吞下时,醉汉毫无征兆地回头,嘴巴猛地缩回去。
“你,你也来啦?”醉汉痴痴地说。
“对,喝高了,来清醒清醒。”那人回答。
“那你醒着,我,我先走啦。”醉汉转过身,还没走两步就被整个吞进去,只露出少许呼喊,被门外的喧哗盖住。
那人的肚子骤然撑大,肚皮耷拉到地上,拱出一个圆坨,随后急速蠕动,伴随着细微的骨裂声,肚子很快恢复原样。它摸摸肚皮,露出满意的笑容,退回角落里等待下一个人的到来。
它焦躁地等待,几乎要耗尽耐心,恨不得立即冲进去把所有人吃掉,可它又怕把人吓跑了,那样会很麻烦。它强行按捺住,咬掉自己的手臂啃食,以此抚慰心中的焦虑。
“走水啦,走水啦。”
门外传来一阵呼喊声,滚滚的黑烟往屋子里呛,热闹的气氛瞬间被打乱了,众人转头一看,扔下酒杯呼啦往雨里跑。
订婚宴毁于一旦,族长气愤地摔杯斥责:“谁管的火房?怎么回事儿?我女儿的订婚宴啊!”
“爹,别管这些了,赶紧出去吧。”李寻儿高声道。
堂中的客人有序离开,跑了还没几个,那人从偏堂里冲出来,瞬间急躁,它抓住身旁的人拦住他们不让走,反而被一把推倒。它再也无法忍受,猛然爆开,飞溅的血花呲到周围人脸上。它的脑袋迅速膨胀,似一颗肉球坑坑洼洼,腰腿和四肢骤然扭曲、变形伸出数只触手,腹部的位置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里面密密麻麻长满无数牙齿。
众人都被这一幕吓呆了,室内短暂静默,随后尖叫如浪打浪直冲头顶。人群顿时杂乱不堪,争先恐后地脱逃。
“不要乱,让孩子们先走。”
怪物的触手在后追捕,没有人听指挥,沿途的桌椅全被带倒,又被拖出来堵在门口。
狭窄的空间完全方便了那只怪物,布满肉瘤的触手卷住一具又一具身体送入口中,坚硬的骨头居然不堪一击,瞬息间被尖牙碾成碎末。伴随着一声吞咽,怪物的身体涨大一圈,头部数颗小泡鼓起爆开,长出一片眼睛。
人踩着人逃离,落下的人被吃掉,场面越发难以收拾,众人高声呼叫想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可一切声音在落入雨中时全消失了。
长生源里不知何时被人下了消音帐,抬眼望去只能看见人群慌乱奔逃,无声挣扎。
逃生的路越来越拥堵,一群人踩着桌子往外跑,李珂快步上前,抄起桌椅对着怪物一阵猛摔,把门口清出来,其余几人见状也上前帮忙。李袭趁着怪物分神,捞起人往外拖。
桌椅全被怪物打破了,逐步向众人逼近,门口又被它堵死。李珂当即朝着众人喊道:“兄弟们,打不动,回去抄家伙。”
“重光,这边走!”李袭一脚踹开窗户把手上救下来的两个人扔出去。
李重光回头叫了一声:“爹,娘,叔公,这边走。”说罢,抱起李寻儿跳出来,后头几个身手矫健的少年也扛着几人,翻窗往外跑。
这场订婚宴上谁也没有带兵器,没有灵石与灵器相助,他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羔羊。
众人陆陆续续从窗口逃离,留李袭带着几人殿后。
到嘴的猎物就这么跑了,怪物咆哮着向窗户抓去,正见落在最后的人一把将李袭推出去,就被怪物拖走了。
“去敲钟!”
李袭回过身要抓他的手,指尖短暂相触即刻分开,他似乎喊了什么。或许是叫了那人的名字,或许是说了另外的话,但那都没什么意义了,所有的声音都被雨水打碎。李袭被人拽着胳膊,拖出桂苑。
桂苑里已经没有活人了,怪物抬头,顶垮了房屋,它还没吃饱,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蠕动身体爬到院子里。
它看着摇晃的门庭,从墙头上探出脑袋巡视空旷的街道,但它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丝毫焦虑,因为它清楚得知道:这群人还会回来,它只需要在这里守株待兔即可。
满盘的食物会自己涌上来,没有哪个猎手不高兴。满头眼睛兴奋转动,怪物仰天大笑,喉咙里钻出许多的声音。
一道黑雾无端穿梭于怪物腰际,笑声还未停下,怪物的脑袋就落地了。它倒着栽在地上,视野中先出现的是一双赤.裸的、沾满泥泞的脚。火光在漆黑的脚背上翻动,踩在冰冷的雨水中蒸起一片白雾。
来人由远及近,金铃阵响欲比雨声更急,天上的邪气在它的催促之下切断对怪物供应,全都扎进那具瘦削的身体里。鬼纹于眼白中蔓延,彻底将一只眼睛吞噬。
臃肿的身体迅速聚拢融合,无数双眼盯住李予。怪物嗅着他身上散开的气息,既恐惧又迷恋。眼前的这个家伙是它见过最强的怪物,也是最美味的食物。
不需要完全吃掉,哪怕只吃一点点就足以让它力量大增。只要想办法吃上一口!它就能获得更多的力量,然后一点一点蚕食鲸吞,彻底将他吞进肚子里!
理智完全被贪婪驱逐,怪物蠢蠢欲动,数双眼睛瞪得滚圆。下一刻,八道触手一同射.向李予,尚未靠近便被浮在他身侧的墨玉竹简拦下。怪物惊叫一声,触手整齐断开,似游鱼在岸上乱蹦。
李予抬起一只手,漫不经心,他的手指已被鬼纹覆盖,长出尖尖的指甲,暴虐的邪气绕在手中如绵羊温顺。
“去。”
一声令下,邪气化作一道道利刃飞去,气刃所过之处雨幕横截,片刻后才重新连接。怪物行动缓慢,所有触手都被订在地上,它大叫一声,树木、房屋尽数被震倒,土地以之为中心寸寸崩裂,绕过李予向四外扩散。
尘暴还未掀起就被大雨拍下,李予寸步未挪,脸上冷漠无情,诡异的纹路越过鼻梁向另一只眼睛侵袭。
气刃仍旧不动如山地扎在怪物身上,它奋力挣扎,惶恐地看着李予步步逼近,听得一声:“散。”
气刃缓缓散开,并未消失而是顺着伤口逆流,一寸一寸地腐蚀怪物的身体。怪物痛苦哀嚎,果断切掉肢体,它开始恐惧,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试图逃离。断面波动长出新触手,怪物卷起身旁的杂物砸向李予,扭头把身体团起来向外滚动。
团团杂物将李予埋没,随即被邪气拦截。
“追。”
黑气吹开满天杂物,拧成两条长绳直直追向怪物。
正听见远方钟声响起,金光如波浪随钟声传遍长生源,骤雨停了,阴云未散,天地间再次有了声音。
街角后一道道光束闪烁,长生源的族民们手握刀剑等待迎击敌人。
黑气赶上怪团,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把怪物押在原地,李予隔得老远,对着黑球握紧手掌,网布不断缩紧挤压,任凭怪物把它撞到变形也打不破。
这道屏障内里无懈可击,外部却很脆弱,几乎轻轻一碰就会破裂。特性使然,李予万分小心地对待它,用邪气托着不让外物触碰。
“本大爷来啦——”
天边一声响,白色的团子破开阴云弹向黑团,霎那间黑团爆开,挤在其中的怪物如同喷泉涌了出来,腥臭的血肉满天飞。
李予沉默地收手,望向那个亢奋的……愣货。
毫无疑问,这也是王唤的灵侍,他到底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添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