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
丧钟声响彻山谷,金辉所过之处,贫瘠、荒废的土壤犹获新生,刹那间枯木逢春,大河奔腾。中心谷地的废墟上长出无数屋舍、阁楼,整个山野以之为中心迅速复苏。
与此同时,两道身影在刚刚苏醒的树林间穿梭,带起一阵劲风卷掉青葱的树叶。
“在那里!”
稚嫩的声音骤然打破林间的平静,一个头顶巨大鼠耳,身穿红马甲的小孩儿指着不远处。
数道墨刃如笔锋,自白玉笔尖无端显现,瞬息间割断参天大树。
“啊!”
灰色的身影发出凄厉的惨叫,栽倒在地,一只白团子旋即从中钻出。
小孩儿见事不对,大喊一声:“别想跑!”
白团子可不站着等他,在下一道墨刃到来之前,麻利地钻进土中遁地逃走。
“你等着,今日之仇我要你拿命来偿!”狼狈的呼喊声从遥远的地方传回来。
竟然让它跑了。
男人略显诧异,慢了一步赶来,眼见追不上,索性抬脚翻开地上的身体查看。那具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好似早已死了许多年。
“主人,找不到了。”小孩儿失魂落魄地回来说。
“没事。”男人来到悬崖边眺望,看到了山脚下那座生机勃勃的村落,浩瀚的邪气如同海水一般向其中倒灌,嗤笑一声道,“它在下面等着我呢。”
“这恐怕是个陷阱,咱们要不先回宗门从长计议吧。”小孩儿站在他身旁犹豫地说。
“现在想走可来不及了。”男人俯瞰地面,头也不回地说。
小孩儿歪头看向他,晃晃耳朵,低头感应,后知后觉地惊叹道:“遭了!完全感受不到外面的气息,这个结界竟然如此古怪!”
这可比结界棘手多了。男人心中盘算,身上的气息也变得沉重:“走吧,下去会会它,看看它有什么底气。”
***
村子角落有座不起眼的小屋,院中一棵芭蕉树将为数不多的光线都遮住,室内昏暗、静谧,空旷的房间因此显得逼仄,周遭没有一丝生气。
做工考究的雕花软塌上躺着一只面容精致的“人皮玩偶”,他四肢修长、瘦削,脚踝上用红绳符咒系着一对金铃。单薄的素衣敞开,遮不住胸膛,露出一片瓷白,平静得没有丝毫起伏。
忽而,金铃震响,大量的邪气如游蛇钻进门窗,灌入身体。他猛地一颤,数不清的鬼纹从脚踝爬出,霎时将身体吞没。
窗棂与门框一齐震颤,胡乱敲打的声音越来越快,听得人心慌。桌案上摆放的水壶“砰”地炸裂。
片刻后,“人皮玩偶”蓦地睁开了双眼,深棕色的眼睛呆滞、死板,伴随着胸膛起伏,室内出现第一声喘息。
周遭一切无比熟悉,甚至让人疲于探索,李予一动未动。许久,眼皮干涩地眨了一下,思维跟着重新转起来。
幻境又重启了?怎么是这里?
为什么?
上一次轮回还没结束,怎么会提前重开?
世界里一定出现了变故。
得赶紧出去看看。
脑子里的想法不受控制一道接着一道地蹦出来,催促李予赶紧行动。他颓然地坐在床沿,四肢却不听使唤,生锈一样僵硬。半晌才恢复些气力,往浴室小做清洁。
正换衣时,房门响了,来人呼吸声乱,门也敲得急。李予潦草绑起衣带,前去开门。
李寻儿站在门外,披着孝衣,是来报丧的,她半垂着脑袋说:“老师,大树叔走了。爹让大伙儿去哭丧。”
听到这个消息李予没有意外,声音平静无波:“知道了。”
李寻儿见李予脸色不佳,又问:“您身体还好么?”
“不碍事。”李予摇摇头,转身回屋取过早先备好的衣服换上,就出门了,“走吧。”
二人一路上安静无比,李予没有多问什么。
一切流程他都熟悉了,哭丧、抓鬼、抬棺……没什么值得惊讶。
毕竟这里的故事他早经历过无数回。
不过这一次,或许会有些许不同,他得去看看是什么鬼东西让幻境提前重置。
长生源,包括它周围方圆数百里的土地都被一道世界壁垒笼罩。这是一个隐藏在凡界的新世界,也是困住李予的牢笼。
当年,李予轮回转世,意识尚未清醒就遭人算计,被一口白玉棺封印着扣在了这里,无人问津。
时间一晃,二百年就过去了。
他好不容易打破了白玉棺的束缚,撕掉了嘴上的封条,拼命地往外逃,没想到却落入了更深的囚笼。
把他关在这里的人,根本没想让他好活,就是想将他碾碎跟长生源一起湮没在这座大山里。
李予是早被仙门抛弃的旧神,因什么被抛弃,怎么被抛弃,他糊里糊涂。过往的那些年中,他也试图探索。
可是这里的人早就死了,他们对李予的过往一无所知,又无法反抗地被幻境篡改了记忆,接纳了这个外来人,然后陪他一遍又一遍地轮回。他要查,竟然也无处可查。
残缺的记忆中,似乎只有留在这里监视李予的人曾对他透露过部分隐秘。
那时候他还被困在白玉棺里,被冰冷的锁链拴着,泡进滚烫的血池。男人就在祭坛边守着,日夜不断地咒骂,恨不得把所有的怒气都宣泄到李予身上。他说:“你是个无能的废神,十恶不赦的罪人,沦落到今日都是罪有应得。”
他罪有应得个鬼!
什么软的、硬的、馊的、骚的全往他头上倒。
当今仙门混乱,以仙门七大家为首的宗门明争暗斗,闹得修仙界乌烟瘴气,诸多小宗门因此道统失传,销声匿迹。
七家把凡人争斗的那套搬进了仙门里,他们学着开疆拓土,毫无节制地驾驭权势。制霸之下,莫说是那些小宗门,散修们也苦不堪言。众人纷纷求到李予头上,求他做主,他顺应众意出手打压。可无奈鬼界的持续骚扰一直令李予投鼠忌器,不敢大刀阔斧地修整,此事一再耽搁,终究以失败告终。
七家恨透了李予,对他阳奉阴违,他们不敢把怒火发泄到他身上,只好更进一步地往下打压。于是,李予又遭散修嫌恶,闹到最后两处不讨好,昔日尊神被他们弃之如敝履。甚至他失事被困,也无人出手营救。
男人没少为此奚落他,说什么:“做人做到人鬼共愤,开天辟地也独此一份。你活该被放逐,能成为青廖大人的活祭是你的荣幸。”
类似于这样的话,他翻来覆去说了无数遍,从一开始的痛心疾首到后来的无动于衷,李予耳朵都听出茧子了,话术也还是那样的话术。
话说回来,话又说回去。
反正李予就是该死,就是该老老实实地鬼化,感恩戴德地成为献给青廖的活祭,他要跪在地上磕着头恭迎鬼主降临。
要李予来说,那纯粹是倒反天罡,放他爹的狗屁!
他宁愿万劫不复也不会把身体拱手相让。
青廖想要他的身体,可以,他得有那个胆子接。
哪怕被遗弃,哪怕即将陨落,李予也是天道封禅的神明。
李予的记忆是错乱了不假,可他又不是傻子,偏偏男人把他当白痴,当他是个软弱可欺的蠢蛋,还要他心甘情愿地把身体献给青廖!
简直是异想天开!李予承认他早被仙门遗弃,他不再被凡人需要,他固然伤心欲绝,也能容忍凡人对他的冒犯。
但那个男人凭什么把李予贬低的一无是处?他算个什么东西?自打李予从棺材中爬出来,就再也没见过他,那人怕他怕得像条狗。
这样的家伙,只会狗仗人势地叫嚣两声。他的主子青廖都是李予亲手杀的,他又怎么敢在李予面前放肆。
而那个青廖,更是蠢货,脖子上头顶猪首,无药可救。
千年之前,大周王朝倾颓,手下诸侯王纷争不休,凡间经年战乱,妖鬼横生。
青廖不顾劝解一意孤行,试图杀灭皇权贵族制止战乱,被李予阻止后,他反手撕烂了与天道定下的契约封闭了鬼界。冤魂无处容身,只能在人界飘荡,凡间的秩序瞬间被打乱了。人间妖鬼祸乱,有如炼狱。
李予向天道求来一次机会,亲自往鬼界规劝,可青廖还不知悔改,不肯放开两界通道,天道一怒之下想要将他销毁。
二者因此彻底决裂,青廖转头率十八万妖鬼驻军两界交界地,对凡人发动了战争。这一场大战旷日持久,打了一百二十三年,险些将凡间颠覆。李予率领三千仙门北上迎敌,亲自打烂他的肉身,把他封印在北陆深渊里。
如今,他们竟然还想借李予之身复活青廖。
做他爷爷的春秋大梦!
脑子里装尿的蠢东西!
若说从前,李予也是个温润儒雅的正人君子,人人敬仰的神明,但任谁在这种鬼地方消磨数百年也不会剩多少高尚的品质。
无穷无尽的邪气不停地灌进身体里,把李予煎得只剩一把骨头。没人来救他,没人想救他,他疯疯癫癫、浑浑噩噩,还活着,却像行尸走肉。
幻境一遍又一遍地重置,他亲手把那群孩子们养大,又亲眼见证他们死亡,无论他把幻境里鬼怪杀了多少遍,族人们的结局一样不会更改,还是会死在他眼前。
这比那口白玉棺更能折磨李予。
数百年的苦与痛,都在李予齿间咬着,他一日不敢忘,一日不能忘。分明要疯了却还醒着,意识终日绷于一线,仿佛躺在薄冰上一旦松懈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李予死命挣扎却没有离开,不是向谁妥协。
他清楚得很,青廖绝不敢打他的主意,能想出这种办法的一定另有其人。那只恶鬼害得他人不是人,鬼不是鬼,这份仇李予势必会报,他要把他拉进地狱,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反正他的日子已经这么烂了,也不怕更烂,他不得好活,那就谁也别想好过,谁也别想好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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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人皮锁旧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