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离是被闷醒的。醒来时一身是汗,多半是那个梦的缘故。他缓了一会,发现自己被闷在了被子里……这大概是夏知愿身体作祟,毕竟顾离本人是没有闷头睡觉的习惯的。
他翻身起来捞了捞床头柜上的日历——12月27。
那么他昨天进梦里的时间就是12月26,进梦时现实的时间是3月6,顾离印象里他和秦轩出门那天大抵是12月尾。显而易见,她并没有死在12月那天,而是死在了春天的清港河。
做个不好的假设,也是这姑娘想不开自己跳的。
怎么说呢……相比起来,也算是黄泉路上暖了一些吧。好歹花开遍地,也算不上个孤独。
可是,你的愿望是什么呢?夏知愿。
我该如何找到你的愿望……或者是,“我”的愿望呢?
……
老实说,顾离已经有上千年没有上过学了——他们那时候甚至都没有上学这个说法。所以当他背着夏知愿的书包踏进校门的时候,内心十分复杂。
他凭着夏知愿日记里的信息和他自己的直觉,很快找到了她的班级,以及她的座位。
因为地势原因,夏知愿的学校有三栋高低各不同的教学楼,三栋楼以连廊相接。夏知愿的班级恰巧在这学校最高的那层楼,她又坐在教室的角落,靠着窗户,窗外的景色一览无余。
她旁边的桌子上也堆满了书,但那个位置上的人还没有来。
顾离想着,就这位置,以这女孩的性格,大概早不知道多少时间都用来看窗外景色了,哪里还学的进去。
但更让人费解的来了……夏知愿不爱学习,成绩却不差,仍能在接近八百人的年级里堪堪排进前百。
清港一中没有早读,七点准时上课。
上课铃很快打响,顾离无意听讲,只想找找有关夏知愿的线索,于是他默默地整理起了抽屉的东西。
夏知愿有一个专门放书的小推车,所以虽然东西很多,却不算很乱。主人把东西分的很整齐,推车上全是课本和练习册,柜筒里则放了些本子和试卷。顾离看了眼讲台上的老师,不动声色地抽了一本本子出来看。
不出所料,这些全是夏知愿上课时无聊开小差写的随笔。有的是吐槽,有的是心情,有的是文案,但更多的,是像歌词一样的文段……总结来说,这位女生真的是非常有闲心。
顾离百无聊赖地翻了一会,忽然听到门边传来一点动静。
他微微侧过头,见到刘哲然——长谙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后门,悄无声息地摸了进来,然后坐到了顾离旁边的空位上。
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前排甚至没有一个同学回过头。顾离无语了一会,给他传音:“这么熟练,没少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吧。”
长谙笑着给他传音回来,语调温柔:“怎么会,我就是没搞清楚刘哲然到底是哪个班的,花了不少时间……哪像我们顾公子,一看就知道是查人资料的老手了。”
两个人互相挖苦了一番,终于忍不住对视一眼,轻笑了一声。
殊不知老师已经在台上看他俩眉来眼去很久了,当即拍板点名:“后排那两位卿卿我我的同学,不要以为成绩好就可以无视老师啊,该听的,还是得给我听。特别是那位刘姓同学,你今天迟到了五分钟,期末要是退步了我就该找你算账了。”
没开玩笑,虽然没有上过学,但突然的点名还是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纷纷点头如啄米。老师这才深深地看了顾离一眼,满意地移开了炮口。
只不过环视一周……呃,老师的炮火是化成灰了,同学们的目光也是钉了个死的。
虽然顾离的长相让他在平日里没少被人盯着看,但这样“万众瞩目”的场景还真是不多见。一下在两天里来回体验了个三次,颇有些尴尬和不习惯。
却见长谙望了他一眼,然后对着那些回过头来的人笑了笑。
有几个女孩脸一红,光速地转了回去。
“……”
牛的。
接下来的半节课,教室里都隐隐有些躁动。时不时有人说着悄悄话往他们这里瞟一眼,以至于老师都不得不停下来整顿纪律。
这些同学觉得顾离听不清,讨论得也越发热烈起劲——事实上,“夏知愿”是该听不清的。只可惜现在坐在这里的顾离听力极佳,所以他们说的那些八卦闲话,都被他一字不落地捕捉到了。
“……诶,你听说了吗?夏知愿昨天跳河了。”
“?什么东西??”
“嘘……你小声点,她昨天跳河了啊,在清港那条桥上,我还在现场呢。她被人捞上来的时候浑身都在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发了疯一样,浪费了别人时间也不知道对周围人说声谢谢,推开其他人就向一个地方冲了过去,没跑一半又忽然停住了。”
顾离撑着脑袋,心里好笑道:这跳河的意思是兴致上来了路边洗澡不慎失足吗?那天围在岸边的有几个没拱火、又有几个不是来看热闹的?互添麻烦的事还得她单方面感恩戴德了?
“……什么啊,这么吓人?不会这里……有点问题吧。”又听那边接着说。
“是吧,我也觉得。而且你猜怎么着,刘哲然后来居然也跑到现场了。”
“嘶,牛的。他俩真是丝毫不怕老师找家长啊。”
“害,那天跑过去看的学生不少,起哄的多的去了。而且我猜他俩家长都知道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牛逼。”
顾离默不作声地听着——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其实早在三个月以前真正的夏知愿就已经经历过了,不知道她听没听见,但这么多双眼睛……想来也不会太好受。
但顾离毕竟不是夏知愿,他没必要管太多,也无需太在意。他只需要做好“夏知愿”应该要做的事。
他垂眸,默默翻着女孩留下来的一字一句,偶尔和长谙写纸条聊个天,却都是些闲话。
顾离问:“你无聊吗?”
长谙答:“还行。”
顾离又问:“你听得懂?”
长谙接着答:“没听。”
顾离疑惑:“那你在干嘛?”
长谙沉默:“……”别管我。
他顿了顿,继而若无其事地反问:“我有一个问题,可以请教顾老师吗?”
顾离久不写字,有些懒,“问。”
长谙被他这熟悉的至简主义逗到了,不自禁地勾起了唇角,想了想,神色很诚恳地发问:“我一直想知道,做梦的人,都不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吗?”
他问,顾离就答且只答:“并不是。”
一个字都不肯多施舍。
“为什么?”长谙也不知道是有什么爱挤牙膏的癖好,逮着他这支牙膏就好脾气又一个劲地追问。
顾离虽然字少,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的痕迹,“我见过醒着做梦的。”
理由虽则粗暴简单,但胜在很有说服力。
就像顾离偶尔忍不住怼人一样,看到他认真的样子,长谙就忍不住想逗逗他。于是他伸出手,轻轻敲了敲他的大腿,传音道:“作为回报,我回答你上一个问题。答案是我在看你。”
顾离浑身一僵,“……”
也不知怎的,他忽然有些不自在。想了半天没想明白,最后只好草率归根于两位原主的身份关系。
他瞥了长谙一眼,“又开始了是吧?间歇性抽个风以示尊敬?”
谁知那王八蛋眉眼一弯,温温柔柔道:“顾离同学,请注意你的人设,夏知愿是不会有这种充满攻击性仿佛想要三巴掌抽死我的眼神的。”
顾离:“……”
“那你想怎么样?”他一手压着书,侧过头直接与长谙对视,学着他的语气,同样很好脾气地请教,“你觉得我应该用什么样的眼神?”
长谙眼神柔和,果断道:“他俩是情侣,你应该深情款款,柔情似水地看我。”
顾离觉得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毫不犹豫嗤笑一声,“还深情款款呢,滚蛋吧你。我又不是真的夏知愿,你也不是真的刘哲然,咱俩演戏归演戏,不让其他人怀疑就行。代入太深就不好了。”
长谙反驳道:“你不代入,怎么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很有道理,”顾离收回视线,平淡道:“但想来我俩的任务应该不一样,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得代入才能搞定。”
“别太入戏,别太执着。会出不来的,长谙。”他说。
长谙被他灌了一嘴的毒鸡汤,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学着他的样子翻刘哲然的柜筒,去找他自己任务的蛛丝马迹。
……顾离其实很烦这种“沉浸式角色扮演”。
因为你不清楚他们以前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哪些话哪些动作又会引起怎样的连锁反应。你需要时刻去揣摩他们会说的话会做的事,你还要去想,ta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而且这种角色扮演的梦,多个人进去就会多一个被入梦者魂穿的人,而被魂穿的,又多半是对梦主执念深或是梦主对其执念深的人。
这种时候就不得不和另一个人打配合,而那个人很有可能也有自己的任务。更有甚者,几个人的任务甚至彼此相悖。
但最最最麻烦的,还是这种梦轻易出不来。任务时间跨度往往很长,你得把这些时间打发掉,然后又不错过重要的时间节点,尽可能地减少重来次数——否则待的时间长了,就会凉凉了。
凉的是你出来的时候,往往已经不知道今夕何夕了。
而且保不准有什么后遗症。
后遗症很多,最常见的就是已经习惯了梦主的生活,自己把自己锁在了梦里,回到现实的时候感到的居然只剩下迷茫不知所措了。
时间,会对“沉醉梦境”的人进行“报复”。
多少人就这样留在了梦里,再也出不来。
所以顾离虽然嘴上无情,却是实打实地在为长谙着想。他是在怕长谙沉迷梦境,走不出去了。
梦里的时速是很奇怪的,所以两人好像什么都没做,却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度过了几天校园生活。顾离很快发现夏知愿的学习笔记、书本、日记本,全部都会自动更新,根本不需要他去操心。
所以他也慢慢从日记本里找到了那个独属于夏知愿的、一点也不“夏知愿”的灵魂,里面工工整整地记录着另一个叫“刘哲然”的魂灵——
「他很好看,成绩也很好……他好像什么都比我好。」
「那么,他凭什么喜欢我呢。」
「我心知肚明自己不值得他喜欢,可是我自私。我不可能放开手回到本该属于我的死寂里。说实话,这世间花朵万千,我为什么不可以摘一朵呢?」
「他说我要努力,我们要上同一个大学……他想去的太高太远,我碰不到,但我还是答应他了。我其实很害怕,我怕我会摔得很惨。」
「……我好喜欢他。他来到我的世界里,再安静的空白也是喧闹。」
「可我要怎样仔细才能看清黑暗,看清彼此呢?就算说一百句夏知愿永远喜欢刘哲然,直到心跳的最后一刹,也同样太鲁莽了。语言太空白,我的爱太草率。」
……
「如果还有下辈子……我能不能变成天上最亮的星星,变成旷野最长远的风……我只要能一辈子都看着你,也要让你知道我在看你。」
「我要让你见到我,却碰不到我。因为这辈子是我追着你的光,所以礼尚往来,下辈子,就换我亮你一生吧。」
「我们可以永远不相交,但我们永远在彼此的身边。」
「谢谢你,我的世界不再安静。」
……
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虽然从别人的评价来看,夏知愿的确是一个沉默寡言又自卑的孩子,眼前这字里行间也都为她的“自卑”作了证据。可是顾离仍然难忘那天夕阳下惊鸿一瞥,直觉夏知愿真正的性格不该是这样的才对。
他又随手翻了翻别的,突然被一本特别厚的活页本吸引了注意。
夏知愿有很多活页本,实话实说顾离是不愿意翻小姑娘东西的,可不翻又不行,实在是无奈之举。他想了想,又在心头道了个歉,将本子抽了出来。
没翻了几页后他便恍然——这是一本日记。
夏知愿是一个内心活动极其丰富的女孩子,和顾离感觉的一样,她并不像同学们眼中那么阴郁。相反的,她甚至可以算得上一句活泼。
她确确实实是常年都在悲春伤秋,只不过她的语气实在诙谐幽默,顾离看起来颇有些心疼又好笑。
夏知愿原生家庭并不美好,但她一直努力着不去介意——因为这个家里实在有一个很爱很爱她的人,她的外婆。
夏知愿的名字是外婆和外公起的。外公走的早,外婆将她带大。外婆从前和她说,只要她充满希望,夏天总能听见她的愿望、带她走向未来的。
外婆对她太好,好到她可以屏蔽母亲的抱怨父亲的谩骂,屏蔽他们时不时的大打出手,屏蔽他们每每“不小心”的误伤无辜,去相信那些童话,去憧憬明天、憧憬未来。
她实在是个没什么梦想的女孩,她只反反复复写道:夏天听见我的愿望了吗?我要考上大学,找到工作,要养外婆。
她好像没什么愿望,却有着最远大的理想。
可是……
顾离静静盯着那页纸。
这页纸起初看上去和其它并没有什么分别,直到某一刻纸面忽然被墨色晕染开来。一片水墨淋漓飞走后,上面只剩下了短短一句话,是女孩娟秀的字迹。
「可是夏知愿,你知道吗?夏天听不见你的愿望。外婆也等不了你了。」
……
外婆后来怎样了?等不了了,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夏知愿。顾离无声念了她的名字几次,在课堂上发起呆来。
长谙戳他,传音:“想什么呢。”
顾离:“夏知愿。”
长谙:“?”
他顿了一秒,轻轻敲了敲顾离的桌子,在吸引到对方的视线后斯斯文文开口:“怎么面前有现成的帅哥不看,整天都想着得不到的女人呢。”
顾离:“……?”
顾离看着他认真的神色,丝毫不带思考地:“你又抽什么风。”
长谙:“……”
他做了个西子捧心的动作,努力“心绞痛”,“我对你这么一心一意,你居然骂我。朝三暮四的臭男人,我伤心了。”
他的表演太浮夸,顾离当场就没忍住笑了出来,笑完就意识到了不对。
缓缓侧头,反着光的眼镜片正停在他俩跟前。可能这个梦境比较高级,难得不是无脸人并且长着雀斑的班主任对着他们,森然一笑。
“夏知愿,刘哲然。传什么情呢,带我一个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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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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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