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谙再次睁眼已经回到了医院里。窗外温和的阳光浇了他一身,他静默几秒,好一会没缓过神来。
秦轩就这么一脸懵逼地站在他旁边,似乎也还没反应过来。脸上的表情要笑不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没能说出口,颇有些滑稽。
他“咔咔”两下转过头,看到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长谙,下意识说:“……啊,好特么真实。”
木疏在他旁边简直没眼看,轻轻肘了他一下以作提醒。秦轩回过神来,“卧槽”了一声:“我们出来了?!怎么会?!”
他猛地转过头去找顾离,恰巧见到顾离站在长谙身边,神色阴郁,似乎听到了他的叫声,稍稍抬眼瞥了他一下,随即又闭上眼,微微一晃——
一直神游般的长谙在电闪雷鸣间猛地侧身抱住了他,恰恰把将要倒下的人揽进了自己怀里,速度快到秦轩都还没来得及喊。
顾离觉得自己很疲倦,但闻到扑面而来的槐花香,又被某个人的体温冻了个哆嗦,便缓缓撑开眼皮,静静地看了长谙一眼。
——很奇怪。明明他现在看起来那么脆弱,仿佛随便来个什么有点劲的都可以拧断他的脖子,可他的眼神却依旧坚定平和,没什么剧烈的情绪。仿佛下一秒仍能站起来,露出他最尖利的爪牙。
顾离就这么看了他几秒,忽然张嘴几不可闻地说了几个字。长谙没听清,凑到他嘴边认真听:“……什么?”
他就这样听他说了几遍,蓦地心头一酸——
回家。顾离说,我们回家。
长谙一把将人抱起来,回头看了病床上的女人一眼,又看了看秦轩他们,旋即大步往外走,“好,没事了……我们回家。”
秦轩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想问什么又全哽在了喉咙里,只能下意识地跟着他们往外面走,又在病房门口被邻居留了下来一通问一通谢。等敷衍完邻居之后,长谙早就抱着顾离不知道上哪去了。
他气的跺脚,反手拍在了跟上来的木疏的肩膀上,骂道:“草。咱俩啥也没干?啥也不是。”
……
顾离和顾槐烟打了个再简单不过的赌。
他赌洛华会无条件原谅自己的过失——原谅他擅自带顾江雨出逃;他赌洛华见到他,最想说的一句话不是别的,仅仅只是“不要愧疚”;他赌,只要他去到顾江雨面前,顾江雨一定会愿意陪着他,回到那个被他们称为“娘亲”的人的身边。
其实这个赌局从开始就注定了胜利,因为无论是顾离还是顾槐烟,他们心里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洛华是真的真的很爱他们两兄妹。洛华甚至觉得走到这样的结局,也是怪她自己没有和顾离他们商量清楚。
他们其实都知道答案,但他们还是怕,怕这之间有变数,怕从洛华嘴里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他也不知道要怎么掩饰。
可洛华到底没有。
顾江雨不愿意见洛华,因为她曾别有用心过,满怀算计过,最后也实在愧疚遗憾过;顾槐烟不愿意见洛华,因为他曾恨过痛过面目全非过,刚失去一切的他狼狈又不堪,巨大的反差让他根本不敢对上那双温柔的眼睛……
但洛华只想再见他们一面,因为她太想告诉他们,没有关系,错本就不在你们。
可他们一个心怀愧疚不敢听,一个囚于囹圄,不愿意听。
但如果有一个人愿意为脱轨的结果负责任呢?如果有一个人愿意为未知的风险担下一切呢?如果,哪怕你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自作自受地被刺得粉身碎骨,仍有一个人告诉你:对不起,不是你的错呢?
那么,你将不顾一切放手一搏。因为你不需要承担后果,你只需要闭眼,做出你本就想做的选择。
数小时前。
顾离说:“你乐意就这样不得超生吗?”
顾槐烟定定看了他一会,意味不明地笑了。
“不乐意。但我更不乐意继续失败。”他说。
顾离年少成名,表面温和如玉,一副谦谦君子相,实则一身傲骨,偏执得甚至可称桀骜。
一日顾丞相见他在庭中与自己对弈,便在廊上看了好一会。
看完后他顺道找了洛华,临走叹息不止。
洛华问他发生了什么,顾丞相只握着她手摇头,眼里无不担忧。
他说,顾离这个孩子,有勇有谋,思路诡谲,不可谓旷世之才。只是这一身傲骨虽为难得优点,却又为致命缺点。
傲气太甚,又年少轻狂,难免行差打错。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自负过甚,要满盘皆输啊。
只是未想,竟一语成谶。
少年疏狂曾是他闯进朝堂的利剑,最后到底也成了他无可挽回的弊病。
他知道朝野上下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也知道一时执拗会给洛衡逸带来多大麻烦。他明白,他全看在眼里。
可他不在乎。
他相信自己不会输。
到底落子有悔,棋局倾覆,一步万丈深渊。
……
顾离知他心结,便以赌约为由,给了顾槐烟一个借口,让他抛下所有顾虑——赢了化去执念,输了一起消散世间。无论赌约输赢,他都算不得是败。
至于顾江雨,她又何尝不想再见洛华一面呢?不过是缺了那一点勇气……想来若是有人愿意陪着她,再黑再长的路她也能走下去,更何况只是去见一见她在这世上的第二个母亲。
所以顾槐烟去了,她就一定愿意跟着去……再说个不好听的,她还是不乐意见洛华,那也没有关系。
——因为她们其实早就已经见过了。在院子里,在暖风里,在秋千上,在女孩的笑声里。
这个梦是那么简单,那么的容易解决……他甚至都不需要怎么动脑,仅仅是说服自己,然后倾尽所有灵气。可出来的那一瞬间,他真的感觉自己蓦然穿过了千年光阴,累到虚脱,虚脱到反胃,反胃到头晕目眩。
不知道是不是长谙的存在过于温暖,也让他变得娇气了许多,他由衷觉得,他从来没有这么疲倦过。
那就回家吧。我们回家。他闭上眼。
无尽的黑暗里,顾离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呢喃。喊着他的名字,温柔又缱绻,似乎有无限的情深,也似有无限的哀伤。紧接着一股暖流流过全身,将他因灵气消散而导致凝滞的血管疏通了个遍,整个人都舒服了不少。
于是他舒展开眉头,陷入了更深的黑暗。
黑暗里洛华牵着他走过漫长的时光,身边人来人往,他的视野一步比一步更高,迈出的步子也一步比一步要大。也不知道是走到哪一步,洛华停住脚消失在夜色里。他茫然一瞬,又听银铃声声入耳,顾江雨从他身边跑过,拉了拉他的手,冲着他明艳一笑,旋即又转身跑进了那无边墨色。
他微抬手,什么都没抓住。
他继续一步一步茫然地往前走,眼前就像是电光幻影一样播放着不同的画面,他静静看着,想不起是何时何地,只觉得无端眼熟。
走到最后,他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只觉得有些累了。
他静默站住脚,想着要不算了吧,就到这里吧。
忽然间,眼前似有光亮起。他下意识抬眼朝光源望去。
一个人影逆着光站在不远处,侧首向他张望,席卷来满地槐花香,似乎很是欢喜地朝他伸手——
他瞳孔轻颤,情不自禁地朝那个人跑去……
——一把攥住。
梦境骤然化作漫天槐花花瓣,铺天盖地拍了他满头满脸。可他没有眨眼,死死盯着那个人的脸……
只可惜仍旧没看清那人眉眼。
只看见那个人勾起嘴角,脸颊似有泪水滑落。轻轻启唇:
阿离。我好想你。求求你,你醒一醒。
……
再睁眼,天已经彻底黑了。
顾离醒得很安静,就像他睡时那样,一点声息都没发出,一动也没动,仅仅就是睁了眼,感受了一下身体——除了有些虚弱外,没有很强烈的不适,这倒让顾离有些意外。
按理来说,房间没开灯,怎么都不应该那么快就发现床上人清醒的事实。
但现实就是,顾离睁开眼的那一瞬间长谙就发现了。
长谙坐在床边,默默地握着他的手,同样没有其他动作,就好像他也睡着了一样。
直到顾离彻底清醒过来,整整一个小时,顾离没动,他也没有。
这个画面实在诡异:一个人躺在床上平静地注视着天花板一声不吭,一个人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一言不发,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像……
所以顾离脑子转动起来的时候,当场就忍不住笑了。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长谙的,勾着笑轻声自嘲道:“这是作什么?我是要死了么?”
窗外的路灯一惊一乍,长谙的脸在它的照射下变得若隐若现。平时盈满温柔笑意的桃花眼莫名透露出一些危险的感觉,他盯着顾离微微上扬的嘴角,忽然伸手,轻轻地搭上了他的侧脸。
顾离:“……?”
长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累就别笑。”
顾离一怔。
长谙和他对视了好一会儿,须臾叹息一声,站了起来,转身要往外面走。
顾离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两个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同时顿住了。顾离静了片刻,主动找话打破这个由他产生的尴尬:“那个……能告诉我,我们以前是怎么认识的吗?”
长谙不答反问:“你很好奇吗?”
顾离本能觉得他有些反常,但还是迟疑道:“嗯。”
长谙看了他好一会,忽然俯下 | 身来,柔顺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一直垂到了顾离的脸侧——顾离这才蓦然发觉,长谙这次从梦境里出来居然还是长发的!
难怪他觉得哪里不太对。只是他还没来得及问,长谙就压下│身,一手撑在他身侧,目光直直撞进他眼底,好看的眼睛里带着自嘲和别的顾离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然后长谙贴近他的耳朵,轻轻说——
“已然丢了的东西,还有那么重要吗,阿离。”
“只要你现在好好的,什么都够了。”
“实在想知道的话,你自己想想吧……?你想想。”
长谙的嗓音很低很哑,像是好久没有说过话了一样,那独属他的诡异凉气尽数撒在耳畔,冰的顾离忍不住一个激灵想推开他。
但长谙先他一步,自动自觉地起来了。只留了一句不知道是什么的话,顾离没能自动处理成正常的句子。
等到关门的咔哒声响起时,顾离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对方方才说的似乎是“你先躺着,我去给你盛碗粥。”
房间里没有开灯,但也没有拉上窗帘,那盏仿佛随时都要玩完的路灯能给的可见度实在不高,却也能算是勉强够用。
没两分钟,长谙端着一个碗回来了,声音已经恢复如常,“要现在吃吗?还是先放着。”
顾离想了想,“现在吧。”
他向后撑了一下想坐起来,不成想根本没有力气,撑了一半又猝然躺了回去。
长谙顿了顿,很自然地过来扶他起来,又在他后腰垫了个枕头,解答了他的疑惑:“你梦里灵气透支了,带你回来的时候只差没死了,所以你现在身体里的灵气有一半是我的,可能不太适应吧。”
顾离也一顿,“你没事吧?”
长谙手一顿:“?”
顾离:“……不是在骂你,我是在认真问你有没有事。”
向别人输灵其实不是什么稀奇事,但顾离的灵气一直异于常人,储存量比别人大不说,还很有个性——他给别人输灵容易,别人给他输却难如登天。
因为他的身体本能抗拒外界灵气,对灵气入侵太敏感,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整得他浑身不适……而他这种人,自己一个人不适不行,还非要整得别人也不适。
简单来说,我不爽了你也别想逃。
可想而知给他输灵的人在他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会遭到怎样的待遇,长谙现在好好站在他面前已经不错了。
长谙坐在床边,举起碗要喂他,“没事,你别担心。我俩灵气不排斥。”
顾离略一挑眉,看着长谙怼过来的勺子,忽然想到了什么,指了指耳朵,“是因为这个?”
猩红的耳钉在光下来回闪烁,渗透出不祥的光。
长谙看着顾离把粥吃下去,淡淡道:“是。”
长谙没给他盛多少,大概是为了照顾病人的胃。顾离就着这个姿势把一整碗粥都喝了,才问:“第几天了?”
长谙:“第4天。”
“你一直在这等?”
“……嗯。”
顾离没忍住道:“为什么?”
长谙:“什么为什么。”
顾离:“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
“不为什么。当做我走火入魔。”长谙长长叹了一口气,“以及,我不认为这有多好。没事早点休息吧。”
他说着收拾好碗筷出去了,留下刚睡醒的顾离一个人在房间,对着虚空静默下来。
顾离:什么道理刚休息完又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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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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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