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梦,顾离做了很久。
久到他沉浮其中,险些忘记今夕何夕。
梦的伊始是乱世喧嚣,梦的结尾,也是乱世喧嚣。
梦开始在他六岁那年,可等到梦结束了,他也不过二十二。
原来有的人前半生这么短,短到仅有那一眼望到头的十六年。
短到还没望见远山,就已碰了悬崖。
……
“阿离?”看上去还有些青涩的女子从地上抱起矮小瘦弱的男孩,脸上泪痕未干,发丝都有些凌乱,“去哪了?快吓死娘了……”
“对不起娘亲。”他声音里还带着奶气,懂事地擦干了洛华脸上的泪,诚恳道歉,“我只是想出去找爹爹。”
洛华愣了愣,又笑又哭地骂他:“找找找,你这小胳膊小腿找个屁找,你爹爹出去打仗给人当军师了,没这么快回来的。”
“哦……”
几个月后,除夕前夜,前线终于传回消息,说镇国大将军联合各方官员起义,起义大军如一把大火从东部直烧到西南,历时两年有余,终于大破城关,推翻了旧皇朝残暴统治,一时之间,普天同庆。
镇国将军摇身一变成了皇帝,一路跟随他的军师——顾离的父亲,则成了开国功臣,封侯拜相。
顾府一度是当时的民间美谈。
原因有几点,一是那开**师,二是那顾家夫人,三是那顾家长子——顾家上下,无一不是传奇。
丞相大人且不论,顾家嫡长子顾离年少有为,文武双全,芝兰玉树,是个不可多得的翩翩少年郎。每当他出门,想要一睹他真容的男女塞满街道,那灼热的视线挡都挡不住。
再抛开这长子,就是顾府的夫人,洛华。
洛华可谓是个倾城美人,与当时许多大家闺秀不同,她博览群书、文采斐然,最是不喜欢干女红这些女活。相比这些,她更乐意舞剑骑马。
当然,最重要的,洛华是新皇唯一的亲妹妹。
顾府内外向来熙熙攘攘,温馨和谐。直到长子顾离十五岁那年出门,意外从外面带回来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女孩全身上下没一处是干净的,衣服破破烂烂,腰间垂着的玉佩也蒙着尘埃,看上去十分狼狈,只有那脸蛋——是尘灰也盖不住的好看。她进顾府门时紧紧攥着顾离的衣袍,躲在顾离身后,抿着唇无论洛华怎么逗都不说话。
令人不忍的,是这女孩看不见。
她是个小瞎子。
洛华向来心软,而顾丞相求女不得,看着她同样心生欢喜,便留下来收作了义女,取名——顾江雨。
荆台坐落岭南,没有太多壮丽景色,但洛华还是年幼稚子时曾去过一次江南,那时正是个好时节……烟雨迷离,大雾蒙蒙,世界如梦似幻,很漂亮。
江南烟雨很漂亮,女孩,也很漂亮。
小女孩来时几乎什么都没带,全身上下唯一值钱一点的就是腰间的玉佩。起初她死活不愿意让人碰那块玉,还是再后来熟稔起来,洛华才有机会帮她擦掉上面的灰,还原那块玉的原貌。
只是彻底看清那枚玉佩的那天,洛华怔了很久,拿着它擦了又擦,最后一个人坐在廊上吹着风发了半天的呆。
从那之后,顾离发现娘亲对这个妹妹更上心了,每每望向她时,眼里都是止不住的心疼。
接下来的日子乏善可陈,一家四口加上全府上下仆人,一直过得轻松愉悦,温暖又幸福。从没有人因为顾江雨来历不明而疏离她。相反,大家都很爱护她,只有她自己“作践自己”,就爱练剑习武。
但不得不说,顾江雨在武学上实在很有天赋,顾离经常会指点指点她,也一度感慨,如果不是……她定是一代女中豪杰。
……
可良辰美景,总是长久不了的。
在顾江雨十二岁那年,一个外朝使臣来到荆台,为大长公主洛华贺寿。
这本不是什么要紧事,但坏就坏在,顾江雨苦练了数月古琴,手磨损了无数次,就想在寿宴上给洛华演奏一曲。
于是两人相遇了。
那官员不知怎么在刹那间吓得魂飞魄散、七魂离体,竟当场给蹦出一句——孽畜,你怎的会在这里?!
当其母辱其女,乃国之重罪。
当着当朝大长公主的面,骂她最亲亲爱爱的女儿,那是死罪。
洛华沉着脸,二话不说就要把人“请”牢里走一趟。
这外国使臣反应过来,鬼哭狼嚎着冤枉,死咬着顾江雨说她是前朝余孽。
前朝余孽,不是儿戏。
寿宴上宾客众多,而这爆炸消息在那个皇帝急信都要快马加鞭数十天的年代里不胫而走,顷刻便传遍了整个都城荆台,终于惊动了皇上洛衡逸。
皇上立马派人彻查,查了七月有余,最终敲定——丞相府养女顾江雨,是前朝逃妃逃亡路上生下的前朝血脉。
凉朝律法算不上严酷,除非有关前朝。
凉朝无比憎恶前朝,憎恶到血洗了整个前朝皇宫,从上到下没留一个活口——也许是罪孽深重,凉朝第一个皇帝也早早驾鹤西去了。
朝上大臣一个叫的比一个凶狠,都要求皇上处死这“妖女”。
也是那天,顾离又一次看见洛华拿着玉佩坐在廊上,呆呆地坐了一整天。
虽然她拿着的那枚玉佩和顾江雨的一模一样,可顾离却心知肚明,那并不是顾江雨身上的。因为彼时属于顾江雨的那枚玉佩,正因穗子掉了而放在他手上等着重系。
无怪珍重如此,原是故人之子。
顾离当时在青书司办事,他清楚前朝公主活着、并在顾家呆了这么多年意味着什么。洛衡逸也不可能为了顾家一手保下顾江雨。他望着娘亲思虑了很久,知道她是真心想保护这个妹妹。再加之当年带她回家时所说的承诺……他几次入宫面圣,最终写下了那封“辞职报告”,带着还未十三岁的妹妹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策马离京“自愿流放”了。
他不知道,当时的洛华本已经想好了办法送顾江雨离开。
他也不知道,自己留下了顾丞相夫妇日日坐立难安,洛华更是夜夜以泪洗面。
洛华从那以后就一直郁郁寡欢,她不知道顾离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因此常常觉得这是自己的错……如果她早些表现出支持和保护,也许结局就会变得大不一样,那两个孩子不会被逼上绝路,而他们不会此一别,再难相见。
起初离京,两人还算过得去,虽然顾离为了挣钱养妹妹每日早出晚归,但两人依然能有说有笑,也算是相依为命乐得自在。
可惜没捱半年,顾江雨忽然得了一种怪病。
没有任何前兆,来得迅猛又凶悍,直给顾离打得措手不及——她病得邪门,完全查不出病因,每个看过的医生都只能叹气摇头,勉强吊着她的命。
迫不得已之下,他带着顾江雨从北边一路南下,中途停了无数个大城小镇,戴着斗笠遮着面容,一面四处求医,一面又生怕让谁认出来,过得那叫个颠沛流离。
可无论他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不情愿,也还是没能留住那个女孩脆弱又倔强的生命。
于是又一年过去,顾江雨终于还是死在了寒风凛冽的冬天,死在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女孩走时,是笑着的。
可就是这个笑容,直接把崩溃的顾离送进了他的第一个梦境。
……
顾离缓缓睁开了眼,只觉头疼欲裂。
房间比方才亮堂了不少,顾槐烟盘腿坐在他对面,托着下巴安静地看着他。地上放了盏燃烧过半的烛台,应该是他刚刚“做梦”时顾槐烟拿过来的。
两人相顾无言。
“他们……咳,她后来怎么样了?”回忆停在了入梦的开端,一心想知道结局的顾离开口,声音哑的不像话。
“她?你说娘亲?”顾槐烟不知道是不是也跟着顾离回忆了一遍,眼神还有些放空,语气也很漠然,“死了。”
顾离微微一窒——虽然他已经猜到了结局,但直面真相真的不是那么让人舒服的事情。
顾槐烟的目光从虚空中收回,盯着他惨白的脸,忽然又讥笑一声,意味不明道:“如果你当时不那么自以为是,能再等等他们……也许结局就会不一样了吧?”
“……”
“好了,别扯些有的没的了,我让你想起这些东西来不是让你在这里伤春悲秋的。”他的语气很散漫,似乎什么都无所谓,让顾离觉得有些陌生。
因为顾槐烟既不像回忆中的他,也不像千年后的他。两人明明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一模一样,气质上却硬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也罢。顾离轻笑,“我知道,我大概猜到了些许。阿雨那边我已经解决了,现在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你这里。所以,倒是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去见她一面?”
“这个不应该问你自己么?你去见她一面,不就好了?”顾槐烟似笑非笑。
“我和你不同,”顾离闻言,面上仍是笑着,语气却变得淡淡——他实在懒得和“自己”客气些什么。“因为她想见的是你,不是我,你在逃避什么呢?”
顾槐烟好的不学学坏的,在一些垃圾习惯上难得和他一样,不想回答的直接选择性失聪,转而漫不经心道:“可我不想见她怎么办,你烦不烦。我有时候真够讨厌你的。”
顾离挑眉,用比他还无所谓的语气道:“讨厌也没办法,毕竟这世界上仅你和我最为亲近了。光是这一点,我也会把你劝过去,你可以留在这里,我不乐意。”
顾槐烟闻言抬眼,神情略显阴鸷,“我观你方才和阿雨没说几句话,你怎么确保阿雨会过去?”
顾离微微一笑,“我相信长谙能把阿雨带过去。”
顾槐烟一怔,旋即咧嘴笑起来,“顾公子既如此,那便试试看……”
“就让我们,拭目以待。”
来晚了……这篇文时间跨度太长了,这一章大概是两年前写的,现在改得我是真的卡的够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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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