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斋结束,除去少部分留宿客房的客人,大多都连夜告辞。听了千华子所揭露的惊人内幕后,很少有人能再坐得住。
“想必今夜过后,天下将掀起不小的波澜啊。”三师兄随逐站在衣轻飏身旁,没骨头似的倚在门框上,目送客人们匆匆御剑离去。
“以这里为起点,消息将如火种般由这些离开的人四散开,而后掀起燎原之势。”随逐伸出食指与中指,点在如星火点点的人们身上,极其懒散的语调说,“九九啊,你相信那个预言吗?”
衣轻飏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目光却没落在离开的那些人身上,只如羽毛般轻轻飘落在最前面,陪笑尘子给客人送行的大师兄身上。
他微弯起唇角,反问:“三师兄,你呢?你信那个预言吗?”
随逐低头,沉着嗓音笑了笑:“九九啊,三师兄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我哪怕发出一声呐喊,落在人山人海里也很快没声了。”
“所以,”衣轻飏道,“我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三师兄。”
随逐的笑意渐渐收敛,双眸如此刻的夜空般沉静,是他很少有过的姿态,“寻常人都笑师父收徒随性,出门一趟都能捡回来好几个。但除了大师兄以外,所有一代弟子都有一个特征。”
他低下头,给衣轻飏看自己后脑勺的那颗红痣,又伸出食指隔空虚点在衣轻飏那颗眉心红痣上,“可你是最后一个徒弟啊,九九。你信不信预言,很重要。”
衣轻飏伸手摁在自己眉心的位置上,轻轻一笑:“三师兄,其实无论信与不信,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而这个代价,信或不信的人在做出选择起,就得为它负起责任了。”
上一辈子……衣轻飏不由想到,活到最后的三师兄,身上担起的责任才是最重的吧。
随逐沉静的表情如潮水般散去,哥俩好地勾住衣轻飏的脖子,笑着示意他望向最前面的大师兄,云倏也正送完客人,朝他们两人这边望来。
“只要大师兄信你,我就信你,九九。”三师兄在他耳边低声说,“你也得信你自己,我们之中,谁都不能辜负他的信任。”
云倏望向这边的眸子微眯了眯,像是在疑惑他俩在说什么悄悄话。
纳兰泱在这时跑了过来,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开口道:“容与君,我、我必须随师父一起回玉妙宫了,但在临行前,能不能求您答应我一件事?”
云倏有些意外,客客气气道:“若在我力所能及范围之内,一定答应你。”
纳兰泱呼出了一口气:“是这样的,师父答应我,五年后天阶大会上若我能入前十,她便准许我立道号。到时候,我……我可不可以请您为我赐号?”
云倏并不觉得这算什么大事,便颔首道:“若九灵子道长同意,届时我会为你取道号的。”
在这时,一双手臂适时地缠住了他的一只手臂。
“那大师兄什么时候给我取号呢?”
云倏低头看去,缠住他手臂的少年正蹙紧着眉,眼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央求,但云倏瞧得分明,他唇角明明有笑意。
明知道是装模作样,云倏仍认真答道:“时候到了,自会为你取的,阿一。”
见容与君的注意力被转移,纳兰泱不满极了,像个争吃糖的幼稚小孩一样,借容与君背对着她,瞪直眼睛对衣轻飏怒目而视。
衣轻飏眼里逗弄的意味更浓了。有意思,对我瞪眼,这是谁家的大师兄你心里不门清吗?
他索性一步上前,双臂缠住大师兄的腰,使他整个人不得不面向自己,衣轻飏明显感觉到,大师兄身体整个一僵。
也不知道脑子哪里一抽,他居然一不做二不休了,将脑袋埋进大师兄怀里,瓮声瓮气地说:
“大师兄,今天千华子掌门说的那个异数好吓人,今晚我一个人肯定睡不着了,如果大师兄你能陪我……”
“喂!”纳兰泱适时打断他,“你不要太得寸进尺了!容与君平日也是很忙的,没空照顾你这种听了鬼故事晚上还会做噩梦的小屁孩儿!”
周围许多人投来了视线,惊异地发现,居然有人敢抱着容与君的腰埋头撒娇。而过路的清都山弟子则没有一个看过来的,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了。
衣轻飏抬头,手缠着云倏腰仍不放开,极其无赖地说:“不好意思,这位道友,我抱着我家大师兄,请他老人家关照一下他可怜的小师弟,关您这位他门他派的弟子有何干系?”
纳兰泱憋红了脸:“你!……不知羞耻!”
衣轻飏笑了笑:“师兄关照师弟,又有什么不知羞耻的呢?莫非,这位道友您所指责我的,正是你心中所想的?”
纳兰泱气极:“你!你!巧舌如簧!”
云倏轻轻叹了口气,伸出一根食指,抵在衣轻飏贴到他怀里的脑门上。慢慢将人抵远,他才松了口气,淡声道:“阿一,远来是客,不可失礼。”
衣轻飏松开大师兄的腰,神色终于正经了几分,也乖巧了许多:“我知道的,大师兄。你知道我的,就逗逗她而已。”
纳兰泱听到这儿才忍不住拔了剑:“你说——你在逗我?!”
*
玉妙宫大弟子要与清都山小师叔决斗的事,传到九灵子耳边时,她正与徐暮枕相对喝茶。
二人正聊到有关渡劫飞升的事,气氛一度僵持。
九灵子如此说:“我近来隐隐察觉已至瓶颈,渡劫之事已不能再耽搁。此次来清都山,一是为你师父贺寿,二来也是为了提前告知你这事。”
十七在那时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脑袋里那根断掉的弦才缓缓搭上:“你是说,你要决定历劫飞升了?”
九灵子慢慢搁下茶杯,清冷的眸光轻轻落在徐暮枕身上,像是有点同情。这眼神已经有了独属于神仙的悲悯的意味。
“我此番来,是与你辞别的。无论成与不成,此后……都再难相见了。”
徐暮枕像喉咙被堵住一样,很久才发出嘶哑的声线:“我不明白,为何修道之人都非得追求羽化登仙?做那虚无缥缈的神仙,有那么好?”
“……我不奢求你理解。”九灵子放缓语速道,“可我毕生追求至道。真正的道,只有跳出五行与轮回之外,在一片虚无中才能悟得。”
徐暮枕摇头道:“‘无’中是找不到‘无’的,只有在‘有’才可能找到‘无’的真谛。九灵子道君,你所寻的道就在红尘里,做了神仙,所目皆空,看到的也只是空而已。”
九灵子默了默:“这从来都是你我之间的分歧。如此,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听见桌面上他指尖烦躁的敲击声,一扣一响,都像敲在她空空如也的心上。或许的确如此,九灵子明白,她的道与梦安的道,从来不是一条路上的。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梦安时,他便是长在红尘里的凡人。凡人,也是俗人,九灵子一向这么认为。
自从七百年前,异数降世的预言第一次出现后,天地间便隐隐不再太平。大小三灾不断在这片土地上轮回。道门说要拯救苍生,可从小生在道门,长在道门里的她,举目四望,看不见所谓苍生。
苍生在哪里?是经书里,是大家嘴里,还是就在山下?
大约五十多年前,她尝试第一次走下西山,走出玉妙宫,在那场惨无人道的瘟疫里去寻见苍生。
那时九灵子已经一百九十多岁,修为早已臻至第一洞真大乘初境。可她所目见的苍生还是太轻巧了,渺小如蝼蚁,仿佛一根羽毛落下都能压死一大片。而她力量有限,来不及将所有羽毛接下,那惨象已遍地都是了。
徐暮枕是她最早救下的一批凡人之一。那时他躺在破庙里已奄奄一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同门都说他活不了了,可这个凡人仍凭着一股要寻找到失散弟弟的决心活了下来。
凡人的生命很轻巧,可他们的感情却是很沉重、很坚韧的东西。那是九灵子那趟下山悟得的“道”。
又隔了不到两年,意想不到,她又见到这个凡人。在西山玉妙宫的山门前。他说,他想要入道门修行,从此抛却凡尘。他是寻到了他弟弟,可留给他的,只是一座长草多年的坟。
玉妙宫从不收男弟子。九灵子看得出来,说是要抛却凡尘,可这凡人看她时的眼神,却有着独属于凡人的感情的沉重。她说他不适合修道,劝他下山去。
他是下山了,可不久她又听说,离玉妙宫最近的六大派之一——清都山,新收了一个经受了天阶考验仍执意入门的凡人弟子。
现在的九灵子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她明白自己与梦安根本上的不同,可即使明白,她也改变不了什么。
九灵子起身,想要告辞了。
徐暮枕在这时抬头,停止了烦躁的敲击,目光坚毅地说:“请你再等我几十年,不,十年,只用十年……哪怕是真的去了天界,也请等我,我一定会再追上你的,九灵子道君。”
“梦安,你不必再追我。”九灵子垂眸说,“这回,你该修你自己的道了。”
徐暮枕沉默许久:“……是吗。”
双方气氛僵硬之时,玉妙宫的女弟子气喘吁吁敲了门。
“掌门,不好了,大师姐和梦安君的小师弟要在清都山大门前打起来了!”
不知怎的,九灵子居然松了口气,这消息使她从这种无法呼吸的压抑氛围里得到了解脱。
二人赶去山门前,四周正围起了各门各派的弟子。
九灵子眉头紧蹙,人群见她来了自动让出一条道,正拔出剑要不顾场合动手的纳兰泱,恍如迎头一泼冷水,火气全蔫了。
“师、师父……”纳兰泱唯唯诺诺。
九灵子一个眼神都不看她,先跟云倏道歉,是自己的弟子不懂事,不分场合,在清都山的山门前就要拔剑动手。说着,还要跟衣轻飏这个小辈道歉。
衣轻飏自然不能让名义上的老前辈给他说对不起,忙先给她鞠了一躬说:“这事是后辈挑衅在先,还望九灵子前辈不要责怪于纳兰道友。”
九灵子道:“无论起因如何,贸然在清都山山门前动手,也是她一人之过,怨不得旁人。”
纳兰泱撇撇嘴,恹恹地收剑回鞘。
她瞥向衣轻飏道:“衣道友,虽说还没打上,但我俩也算不打不相识了。你算是有骨气的,我纳兰泱认你这个朋友。山门前既然不能打,那五年后,我们天阶大会再见!”
衣轻飏偏头不解:“不是,谁跟你说我要参加天阶大会了?”
纳兰泱向前大步走,不再回头:“我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衣轻飏:(痛呼)纳兰道友,我非君子,乃小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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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绕指柔|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