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命运,就像一个不断循环的圈。这是衣轻飏曾不敢认同、如今却不得不认同的东西。
长平帝的尸首被放在门板上,连同沈贵妃的尸体一起停在南宫门前支起的小棚子里。有新朝的官兵守在棚子前把守,围观的京城百姓将这里围了一圈,抻长了脑袋往里瞅。
“是皇帝!真是皇帝啊!”
“听说是在宫里拿刀抹了脖子,沈贵妃就死在皇帝身边呢!”
“屁咧,你看那脖子上干干净净的,什么抹了脖子,分明是喝了毒酒毒死的!”
也有人摇头:“可怜啊可怜,曾经万人之上,如今只落得草席裹尸……”
“哪里可怜?”也有人反驳,“如今又轮到我们中原人做皇帝了,我看该敲锣打鼓、鸣鞭放炮大相庆祝才是!”
衣轻飏站在人群最外围,看不清里面的场景,只是悄无声息往后退了一步。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来,稳稳牵住了他的手,给予同样无声的力道。
衣轻飏偏头,望向身边大师兄的侧脸。
云倏抿唇,并不侧头看他,只是垂下眸:“走吧,先去其他地方。”
衣轻飏的手被大师兄牢牢攥紧着,跟随他穿过汹涌人潮,向大街上走去。夜里一路有人举着各式灯笼往南宫门去,红的白的,有大哭的也有大笑的,只有他们逆着人流而走。
直到出了玄武大街,云倏找了一家茶馆,借来纸笔,和衣轻飏在临街的位置坐下。
“大师兄?”衣轻飏不解地看他拿纸笔写信。
云倏并不抬头,简单回答了他一句:“写给玄天观。”
如果不是知道带他来的人是大师兄,衣轻飏都要怀疑这是要把他卖给玄天观了。
大师兄的手指很好看,纤长有力而骨节分明,指腹有常年练剑留下的老茧,却并不影响整体的赏心悦目。
等云倏写完,便用那双衣轻飏看来极其赏心悦目的手指提起信纸,伸到窗外,让它在夜里如磷火般静静点燃,烧作腥火点点的灰烬。
衣轻飏只眼尖地瞧见残片上“费用皆由我出”一行字。
衣轻飏有前世记忆,自然知道事情接下来的演变。
他坐在桌对面两手支起下颌,饶有兴趣地问他大师兄:“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等。”云倏简洁明了地回答,又从筒里抽出一双筷子,拿热水涮了递给阿一,“饿了吗?我们先点点儿东西。”
云倏的信是很有效率的,因为收到信的玄天观掌门业尘子,此刻正在宫中做客。
新朝皇帝元徵正与他对坐,恭恭敬敬地向他询问国号与正式登基的日子,如何定才算顺应天时。虽然这位新皇帝本身并不迷信天命,但对他的臣民来说,一个推翻原王朝建立起来的新政权,得到天道的承认与庇佑是极其重要且有说服力的。
业尘子刚为他推演出国号取“周”字最好,此刻收到信后,这位一直不苟言笑的掌门才稍稍露出放松的神态。
“陛下,您可听说过清都山?”
元徵肃然正坐道:“道长,清都山自古为众道之门、万门之宗,于玄门之中地位超然,徵虽为一介凡夫,亦对其大名有所耳闻。”
业尘子阖眸捋须道:“既如此,方才贫道正巧收到一封来自清都山掌门的贺信。信中言说,见北有新任帝星冉冉升起,本该来信相贺,只是……旧星将陨未陨,新星恐未到上位之时。”
元徵眉头皱起:“……旧星将陨未陨?此为何意?”
业尘子道:“陛下应检省自身,于旧朝是否有当做未做之事?”
元徵沉思片刻。
须臾,幡然醒悟,新皇帝郑重拜道:“多谢道长提醒,徵受教了。”
对于魏朝长平帝下葬一事,这位新朝皇帝最近几日其实一直都在苦恼。
他自然清楚抚慰旧朝老臣的最好办法,便是好好安葬他们的旧主。可长平帝生前为自己修建的陵寝在五年前因地动塌陷,之后一直未再修建。不是他不愿意将长平帝下葬,而是苦于无陵可葬,而丧葬费用对于百废待兴的新朝来说不亚于一笔巨款。
于是这位新皇帝终于想出一个主意。
他当晚便将圣旨张贴在南宫门口,向京城大小商户、百姓募集银两,用于长平帝陵寝的重修与下葬费用上。
业尘子按信上所说,派一名弟子乔装打扮去往南宫门,以匿名富户的名义捐赠了万两银子。当然,这笔费用自然得清都山现任掌门来付。
清都山现任掌门此时在茶馆将筷子放下,问他的小师弟道:“可吃饱了?”
衣轻飏放下叠了老高的碗碟,文静矜持地点头。
云倏又问:“可困了?”
衣轻飏摇头。
“那便走吧。”
现在玄武大街上可热闹了,据说皇帝才刚下完旨便有富户捐了万两银子。万两银子那是什么概念?对于近些年涝旱连连、天灾不断的国家而言,一万两银子,便足以救济灾民数万人了。
京城百姓们都举着灯笼,围在大街上抬动的两副上好楠木棺材周围。
“送棺材装皇帝去喽!”
“抬棺材,装皇帝,睡板板!”孩童们围在抬动的棺材四周唱着童谣,“看明年,做皇帝,又是谁来抬板板!”
眼前热热闹闹、载歌载舞的人群让衣轻飏一时眼花缭乱,他有些茫然又慌乱地回头,拽住了他大师兄的衣角。
有人站在街边指着棺材议论:“去年还是前年了吧?前朝那几位皇子为了个皇位争得你死我活,最后也全是用棺材抬了出去吧?”
“我看啊,做上皇帝又如何,最后还是要装进这七尺三的棺材板里!”
“诶,诸位,话可不能这么说,前朝也不是所有皇子都不在了的,不是还有位据说上了仙山学道的七皇子吗?我看呀,人家才是好福气,前半辈子也享受到了,后半辈子学了道,更要去当神仙喽!”
“阿一。”
云倏微微俯身,靠近衣轻飏的耳朵,声音低磁。
“牵稳我的手。”
衣轻飏松开大师兄的衣角,云倏便伸来一只手,将他的手稳稳接住。
周围的欢声笑语都渐渐远去了,衣轻飏感觉自己什么也听不到了,他对外界的唯一感受只有大师兄温热的手心,他自己的心跳声和微微的喘息声。
长平帝和沈贵妃被分别抬进两副棺材里时,热闹的人群中忽然有一个老头子发出尖利的叫声冲了出来,官兵们不察,让他一头撞在长平帝的棺材上。
咚的一声巨大闷响,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
有人认出了那是谁:“余大人!那不是礼部尚书余大人吗?!”
官兵们将余大人抬到一边去,所幸人还有气,意识尚还清醒,只是额头撞得满是血,拒绝众人搀扶,大哭大叫道:“你们放开我!让我随了先帝而去!放开我!”
“先帝啊先帝!”余大人流着满脸的血遥跪向棺材,“老臣余西河对不起您啊!您泉下有知,余西河此生上刀山下火海定会寻到七皇子殿下,誓死光复我大魏!”
有人暗骂他蠢,新朝的皇帝过几日都要登基了,他还敢在这儿叫嚣着光复大魏,实在是愚不可及。
至于新帝在宫中得知了这场闹剧,即刻派人来下旨,请余大人进宫诊治,新朝不计前嫌,邀他留任礼部尚书。余大人当场拒绝,当着众人的面,流着满额头血,在玄武大街上一撅一拐地独自离去。
过后几日,新帝登基前,亲自为前朝长平帝的陵寝题了两个大字——“怀陵”。
此举很是收拢人心,许多在家中为旧朝尽节守义的老臣纷纷重入朝堂,当了新朝的官。他们既尽了节,又得了利,何乐而不为呢?
那位余西河余大人,倒是再也没人在朝中再见到他。
不过,这些都是与衣轻飏无关的后话了。
回去的路上,守一剑之上,衣轻飏搂着大师兄的腰,轻轻将额头抵在他的背上,闷闷地说:“大师兄,那一万两我以后一定会慢慢还给你的。一定。”
大师兄平淡的声音被狂风刮到他耳边。
“好,我等着你,阿一。”
衣轻飏的俗世尘缘打从一开始便是一条脆弱的线。按笑尘子常说的话便是:“修仙是条漫漫路,前缘断尽才可得大道。没必要为此过多伤感。”
终于那一夜,那条脆弱的线才断了。
守一剑中途在清都山百里外的玉游镇停了下来。
玉游镇上也有座小道观,专门供奉神君玄微,平日里香火也还不错,因此观外的那条街上常年累月聚集了各种小摊,琳琅满目,都支着棚子,一家挨着一家。
云倏察觉出了阿一自离开京城便情绪低落,可他不会什么安慰人的话,也想不出什么安慰人的法子,便只好带阿一又来买好吃的,吃好吃的。
衣轻飏则觉得大师兄太过高估他的胃。在京城才吃完一大摞盘子,此刻才不过半个时辰,乡下圈养的猪都不会这么能吃吧?
但衣轻飏不说。
即使撑得不能再撑了,他仍跟着大师兄穿梭在玄微观外大大小小的小吃摊前,左手举着滋滋流油的串,右手喂着甜腻腻的糖葫芦。
有个老婆婆是卖切块的米花糖的,她装好一包递给云倏时,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做哥哥的,真疼自家弟弟。”
少年的身高正好到男人的肩膀位置,看起来正好一对兄弟。
云倏本来不把这句话当回事,衣轻飏却指着前方的甜点摊,忽然喊道:“哥!玉露团,前面居然有玉露团卖!”
云倏才怔了一会儿,俯身问:“你喊我什么?”
衣轻飏歪头,一派无辜天真:“哥?哥哥?不对吗?——那就云哥哥?倏哥哥?大师兄哥哥?”
云倏:“……”
他一巴掌糊在衣轻飏额头:“好好叫人。”
衣轻飏便格外甜腻腻地、黏糊糊地拖长喊了一句:“哥哥——”
云倏觉得阿一果然是糖吃太多了。
于是他无情地转身,说:“甜的吃太多了,对牙不好。”
小拇指被人轻轻地拉住,云倏回头,阿一正冲他可怜地眨巴眨巴眼:“就买一块,一块就好,哥,好不好嘛……”
过了一会儿后,衣轻飏抱着一大袋玉露团高高兴兴地回了清都山。
玉露团一拿到手他就不喊哥哥了。但大师兄倒不嫌他是个“小白眼狼”。
后来有一天,衣轻飏闲来无事喊着他大师兄玩。
衣轻飏:(甜甜地)大师兄!
云倏:(亲他额头一下,应一声)阿一。
衣轻飏:云哥哥!
云倏:(亲他额头一下,又应一声)阿一。
衣轻飏:倏哥哥!
云倏:(仍旧亲他额头一下)阿一。
衣轻飏:哥哥!
云倏:(不厌其烦地亲他额头一下)阿一。
衣轻飏正要再唤,只听门外路过的步九八一声崩溃大喊。
步九八:你们烦不烦啊!我就路过,还要不停来踹我两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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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绕指柔|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