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仔细看了看,实在看不出这平平无奇的玉有什么玄奇来,便还给灵玉:“你须得仔细收着,将来应当是有大用的。”
灵玉应和:“孙女谨记祖母教诲。”
过了一会儿,灵玉就和华府的一众兄弟姐妹们见了面。
人是真的多,不包括嫁出去的,算上她和灵秀,堂姐堂妹一共十五个,她是十二,灵秀是十四。兄弟也有十二个,加上还有再远些的,只能说她这位祖母是真的不缺孙子孙女。
刚才那一出,老太太的高兴全是给儿子面子罢了。
中秋的活动便是那些,拜月,摆着月饼果盘,摆完了吃,吃完了拿着仆人早准备好的花灯挂上去,再到院子里赏桂花。
灵玉全程跟着比自己大两岁的十一姐姐,这是个很沉默的姐姐,不过是祖母嘱咐了差事,才一直带着她。
灵玉不知道其他人什么感觉,虽然她全程除了礼貌客套,除了例行公事一样的打卡参与活动,什么都没做,但她其实很快乐,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
在不熟悉她的人眼里,像是少年老成的客气,但熟悉她的人看得出来,她已经放松了。
回府的马车上,母亲拉着灵玉坐了一辆,远远地缀在队伍的后面。
“你和你祖母倒是很聊得来?”
夜已经很深了,靖安侯府不是没有留他们住下,但他们还是执意要走。
更准确地说,是夫人执意要走。
中秋夜许多人家是会庆祝一整夜的,半夜回府也不至于扰人。
回来的一路上都能看见花灯,浮光越影,带着温暖的喜意。
灵玉的眼前却迷蒙起来,她很困了,放下小窗的布帘,她听见母亲语气不善的问话。
“在外总要礼貌些,不想让人觉得母亲没有教好我。”
她听出了母亲的不悦,并不想反驳,而是态度柔软下来,总不能信上写的好听,当面了还是一副不讨喜的模样。
而且她真的困了,没有精神争辩,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母亲被她这话噎住了,好久没缓过来。
“你和那几个丫头也相处得的不错。”
“嗯嗯,都是很可爱的小姑娘。”
灵玉以为这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已经开始恍惚了。
等到了府里,灵玉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回去睡,母亲却忽然把她抱起来,回到了母亲的房间,并且让守夜的人到外面守着。
母亲的行为实在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被放在一个高脚椅上,母亲坐在塌上,两人相对而坐。
“我这辈子,身边有两个有修道天赋的亲人,一个是你姨母,一个是你,我不想你修道,因为你其实不像你姨母,不像是能修出个样子的。”
“你在外面规矩得很,你的姨母就不是,她爱作弄小姑娘,作弄我,纵使这样的场合,也要穿男装,夫人当时也由着她的性子……可你没有。”
灵玉听了想翻白眼,揉了揉眼睛:“母亲若是纵容我的,我自然也敢,可母亲不会,我也不会做无用功给自己找麻烦。”
“你和她不一样,其实你坐得住,你是不想去的,但又能耐着性子陪她们,最后自己也从中得到乐趣,你也很快活。”
母亲说着说着忽然激动起来。
“你可以过一个大家闺秀的生活,那种事,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美好,那两个小丫头只是皮开肉绽就让你受不了,只是死一个沈嬷嬷就让你消沉了这么久,真到了那个以自身伟力来角力的世界,你又怎么能好好活下去!?”
灵玉一下子就清醒了,懵懵地看着母亲,缺乏睡眠的她此刻没有什么思考能力。
“我该和你说的。”母亲略微平复后,失望又无奈地说起了修道这件事。
“修道者不是都像天师那样,更不是像你姨母那样,多的是最后疯掉的人,也多的是散尽家财穷困潦倒的人,修仙界的残酷……修到可以引灵入体、完成淬体,稍微学些技巧,便可以抗衡世间全部的普通习武高手,但这也是大部分修道者的终点,强一线的武者罢了,甚至不生活在灵气充裕的地方,寿命不增反减。
“引灵入体后有一关为‘叩心关’,一般都称之为‘弃红尘’,能修到这里的修道者,不算多,但也绝不少,这一关过不去,道途有可能会直接崩坏,疯疯癫癫,身死道消。可这一关,多数人都是过不去的。
“有的人为了弃红尘,抛妻弃子,散尽家财,甚至屠了自己满门。
“即使成功,也不能再生活在大雍,必须要去人迹罕至的地方,否则就会因为灵气枯竭而衰亡。
“你姨母那是天生的修道种子,问她能放弃什么,她什么都能放弃,不管是父亲、母亲、姨娘、我,都可以,当然她没有走到这一关……”
“你可知以她当年的天赋,天师几乎是天天往崔家跑,想要收她为徒,而你,说是衔玉而生,说是有什么天数,可他竟不曾在收徒一事上有所坚持,我怎么能够相信你真的有足够的天赋,能够他们真的能在这条路上护着你,比母亲更好地护着你?”
母亲终于是说出了这个事实。
“想过安稳日子的道人,大抵是掏空家底穷困潦倒一生,害人害己,而锐意进取的,大多死在了求道的荒芜中,或死于和人斗法。
“我只想你安安稳稳活着,嫁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如意郎君,不求你像你姨母那样给侯府挣来什么富贵。”
“我当年……当年不过是瞥到那一角,往后的十几年,午夜梦回时,都会再记起……其实你父亲也一样……”母亲似乎是想起曾经目睹的残酷场景,神色茫然又惶恐。
灵玉看着如此真情流露,第一次对她表现出如此关爱的母亲,感到极其不适应。
“母亲说的对。”灵玉因为到了睡觉的时间不能睡,而开始头疼起来,越难受、痛苦,她就越容易流露出脆弱的一面,袒露自己内心的想法。
“我不想追逐什么伟力,我只是不想嫁人,不想被束缚住,想自在地活着,又不想穷困潦倒,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只是想过的好一些……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就是我想要的。
“可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都不是握在我手里的,都是父亲母亲给的,而父亲母亲只因为我的身份而给我这些,并不因为我是灵玉……”
她睁着眼睛瞪视着母亲,神色依旧平静无比,眼睛干涩得挤不出一滴泪。
“我什么都没有。这世间,只有自身的伟力,是我可以靠自己得来的,衔玉而生,玉才是我的命。”灵玉又一次握紧了胸口的玉。
母亲听了,近乎崩溃:“我与你父亲,又哪里知道……你能不能成为我们的灵玉儿,天师说,陛下说,你也说……”
她又用手帕捂住脸,压制住哭声。
母亲想去抱紧她,一如当年天师要带走她的孩子时,她紧紧抱着孩子的模样!
灵玉也想去抱着母亲,曾经她以为她不需要,她在那时拼命挣扎着,只希望天师能将她带走!但她后来发现,在这个让她没有一丝一毫安全感的世界,能有心灵的港湾多么重要,一切都是不一样的,一切都是不熟悉的,而她又太过弱小……
但母亲看着她,没有上前。
她看着母亲,也没有伸手。
她们都不过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罢了,依旧还是熟悉的陌生人。
灵玉还是先开口打破沉默,问了一个问题:
“沈嬷嬷死了,母亲难过吗?”
母亲面色一滞,悲伤的神色凝固在脸上。
“母亲觉得她该死吗?她的死是谁的错?”
灵玉的胸口起伏已随着情绪的平复逐渐平缓。
“我要的安稳,哪怕只是在我弱小时要的短暂安稳,也要祈求父亲母亲的垂怜,更何况是以后?”
“我知道母亲不相信我是有什么天命的,我也不信。”
“那些所谓天命,天选有什么意义?”
“我不信天命,母亲。想要修道,那是我为我自己,为了我可能永远求而不得的我所要的‘安稳’,就算我将来死在求道路上,也没什么不好。
“沈嬷嬷死了,因为我的错,我没有处理得更圆融些,若我让母亲成了我将来不能如愿的罪魁祸首,那又是我的罪过,我不应该一直犯同一种错误。”
灵玉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母亲其实也擦干了眼泪,恢复了往日的姿态,除了泪痕再看不出刚才的失态:“你既然已经决定了,那我便让你父亲去告诉陛下你的求道之心,看陛下怎么说。
“当年陛下没有明着支持天师收你为徒,想必还是有许多顾虑。”
刚才还困得不行,回到自己院子里的灵玉却再也睡不着,走出门坐在院子里看海棠树上的花灯。
“是不是花灯太亮,姑娘才睡不着?”本该值夜的紫英在一旁问。
“不,花灯的光正正好,氤氲朦胧,反而是今天的月亮,太大太亮,有些晃眼。”说着灵玉看向了月亮。
她今天一直在避免自己去看月亮,可最后还是看了。
这个月亮,和她前世世界的月亮,真的是一个月亮吗?
中秋要一家人团圆,可前世好歹有个家,有家人,今生似乎连家都没有。
之前那一刹那,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有了,以为自己穿越以来那颗不安定的心终于有的安放之处,可她脑海里浮现的,是沈嬷嬷死时的场景。
她和母亲,有很多机会,可以建立情感联系,像真正的亲人一样,但是她们都错过了。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不需要亲人,直到春桃走了,沈嬷嬷只会听母亲的话,而围绕沈嬷嬷身上发生的一切都让她对父亲母亲失望;
而母亲一开始,只是对她不是儿子失望,对她不那么亲近人失望,对她不那么像自己失望,后来,对她不理会自己的苦心只想去修道而失望;
她们从未完全放弃希望,可总是在一点点失望着。
直到沈嬷嬷的死永远横亘在她们中间。
她不会有家了,永远也不会了。
除非她能回去。
修道然后成仙,能让她回去吗?
也许吧,当成一个修道的目标也不错。
她感受着脑海中的清明澄澈,将灵玉对准月光,期待着这一次能有所不同。
又一次失望了,这玉没有显现任何异象,但她并不气馁。
“就当它是一枚凡玉吧!”
没有金手指,也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