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阵尿意打断了韩曜关于秘境中的那场梦,他迷迷糊糊起来放水,原本是打算继续睡,可酒水混合着油腻的肉食让他腹中有些难受,他这才后悔没有听劝把面前那碗酥油茶喝点。
最热的时节已经过去,可营帐中依旧燥热,整个人都很不适,原本已经躺下,又转念起身走出营帐,呼吸凉爽的空气。
薄薄的云雾笼罩着,月色显得朦胧。
他有些想念爹了,前所未有地想。
长这么大,他真的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么久。
之前是各种新鲜事物的刺激,加上少年人的天然的锐气,他并未有太多的离愁别绪,可此时,他忽然无比想家。
他想到曾经在自己家中等待父亲从战场回来的母亲,会想父亲此刻对于他是否是同样的心情?
父亲是否也在某一刻想到了母亲,然后发出对人生的感慨?
灵玉曾经和他说,人就是由无数的过往构成的,包括一个人自己的,也包括这个人从他人处传承而来的。
她说这话时,他是有些不信的,灵玉的过往怎么可能塑造出那样一个她?
对此顾清朗有过很精准的评价:“灵玉口中的道理放在所有人身上都管用,除了她自己。”
此刻他深以为然。
正在这难得的感怀时刻,他突兀地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有什么他的五感感知不到的东西,浮现在了他的意识中。
军营的夜不是全然寂静无声,人,虫,草,牲畜,风,都在夜里发出他们或沉睡或清醒的声音。
入目所及,更是对各种动静之物一览无遗。
青草和泥土的香气混合着各种人与牲畜的臭气,在风的吹拂下变淡,却又传遍了军营的每个角落。
而那种感觉,应该来自……最近的一个马厩。
他屏住呼吸,控制住脚步,悄悄靠近马厩,听到了马儿咀嚼的声音。
但他没有看见光,此刻理应是有养马人提着夜灯来喂马。
他停下脚步,脑海里出现各种可能,右手瞬间摸向睡觉也不离身的一把匕首。
“愣着干什么?来偷马的?”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韩曜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快步走近,果然看见灵玉在喂马。
“怎么没人夜里喂马?这也太不像话了。”韩曜四处张望没看见其他人,便抱怨道。
“我让他回去睡了,我来喂。”灵玉语气平淡。
“你还在想白天的事?是哪一件,还是哪个人?想得都睡不着觉。”韩曜很自然地认为她是失眠了。
灵玉一边喂马,抚摸着马儿光滑的皮毛,一边轻柔地、仿佛温声呢喃般地说着她心中所想:
“我打算喂完马,到太阳升起之前,就骑着马往西边去,去溪丘,去找天师,让他兑现承诺收我为徒,然后和我一起研究如何教会书灵前辈施展术法,教她聚灵阵和各种其他高度依赖灵气的阵法,这样我就能够随时随地快速修炼,并且帮助像你这样的人淬体,迈过修士的门槛。
“我一个人,就超过整个溪丘,我将获得一个修士能在大雍这个世俗王朝可以得到的最大程度的自由。然后我就可以带着你,还有其他愿意追随我的人,一起去破解各地的秘境,破解那个人留在这个世界的所有秘密,改变这个世界扭曲变异的灵气,改变灵气枯竭的状态,让人人都能够修行,迎来一个新的世界。”
“真的吗?”韩曜听完,眼中顿时冒出精光。
他在原地踱着步子,有些兴奋又有些担忧:
“明天就走,会不会太仓促了。你和主帅说过吧,不然我们就成逃兵了。路引和盘缠得准备上,还有我们都不太认识路,对,我们是和你溪睿师兄一起走吧?他应该知道路。还有我得给家里写信,你也该写写,我们要晚回去了……不过真是有些可惜,我们应该是赶不上献俘了,听说那是很大的场面……”
此刻云开雾散,一轮明月将马厩中的二人照得亮堂堂,灵玉脸上的绒毛都纤毫毕现。
他看着灵玉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迎着她在月光映照下清冽的目光,听着她毫无情绪波动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认真?
“我在半夜发癔症,没看出来吗?”
韩曜霎时间像被浇了一碰冷水,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空气凝固了很久,直到马儿被喂饱,打了一声鸣响,灵玉才转身面像韩曜:
“这些都会实现,但不会是现在。”
尽管她比任何人都渴望是现在。
面对韩曜的恼怒和疑惑,她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你忘了么,我可是从京城里逃出来的,是一个逃犯,战场立功不过是能够减轻我的刑罚,主动回去束手就擒方才是正理。”
离开京城时,她也以为她仅仅是想证明自己,想杀神,想建功立业,但可能,她只是想离开京城,远离他们,可她又离不开。
韩曜从刚才的愤怒呆滞中脱离出来,恨铁不成钢道: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杀了苍狼神!你杀了神,你做了和先皇后一样的事,崔虎姐这个老兵都想要追随你了,就像当初一样,你还是一心向道不会成家,她就是年纪大了,担心成你的拖累,所以才没有说。
“你是大功臣!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功劳簿上你的功绩根本抹除不了!到时候回了京,陛下出城迎接,不知有多大的场面,那是属于我们所有人的荣耀!”
灵玉眼皮垂下,月光照不到她的眼眸,显得她眼中没有了光:
“那些对我有什么用?”
她总是会很真切地体会到,一件事做成以后的欣快感,比做成之前的努力过程的期待感,要令人失望得多。
“华灵玉,你有病,你真的有病。你无论做成什么事,都是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老天爷赐给你成事的本事,当真是瞎了眼!”韩曜已经有些气急败坏了,他又不能声音太大,吵醒其他人,压着嗓子,实在郁结。
“对,对,我有病。”灵玉点头,很是认真地在赞同他的话。
韩曜顿时就泄了气,沉默良久,才神情严肃道:
“你要是真不想回去,那就不回去,去溪丘,我和你一起去,正好看看有没有机会。”
灵玉则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若是不敢回去,那只能证明京城还是我的牢笼,我还是被困在那里。
“我们走了两千里路来到这里,我知道这世上不是只有京城,不是只有皇城那些人才是人,才值得我在乎。
“京城也没什么不同,他们也没什么不一样,都该平常心看待……
“还有,”灵玉又抬眼,目光中流露出感伤与无奈,“我若还是男子,今生今生都是你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韩曜毫不动容,抱着胸冷哼一声:“不就是想结拜么,还‘若是男子’,女子就不能结拜了?”
灵玉错愕,随即笑道:“那也是。我们什么时候结拜?”
韩曜本想说现在,但犹豫了一下,还是道:“等回去吧,问问顾清朗,不带他不合适。”
说完,韩曜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疲惫之色尽显。
而此时月亮已经消失,正是夜里最黑暗的时候,灵玉催促韩曜赶紧去睡,即将准备回京,还有的忙。
“那你呢?”韩曜看她自己没有动的意思。
“我是修士。”灵玉道,紧接着又补充,“等这次回京后,差不多到了天师承诺的时候,我们就动身去溪丘。”
“好,我等着。”韩曜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摸着黑往往回走。
看着对方远去,灵玉转身看向黑夜中。
“师兄?”
溪睿现身,没有发出一点儿动静。
“从前就听你提起过他,你在华府学堂的同学,现在看关系真不错。刚才那一阵说不回京,我都怀疑你们两个要去私奔了。”溪睿笑着打趣道。
“师兄你变了很多。”
“没以前那么憨了,不好哄骗了是吧?”
灵玉笑着,摇头不语。
“不怕失去你的玉吗?从前它只是单纯地帮你吸收周围的灵气,虽然宝贵但也没有那么大用处,可现在不同,那可是一整个秘境的灵气还有灵气孕育的书灵,不说庞大的灵气,就说你这灵玉本身,也不再像之前所想的那么简单。”
溪睿说着,在黑夜里将他看得清楚,却是没有看见那块玉,甚至没有感受到它的存在,像是达到了一定境界的灵器又开始了隐匿。
“如果我现在直接去溪丘,后果会是什么?”灵玉提出了这个问题,却并不是要他回答,而是自问自答。
“很难说会有什么直接的后果,但那也许会成为某种分裂的前兆,在我实力足够强之前,我必须顺应而非恣意违背。”
“这还是修道吗?你还修得了道吗?”溪睿对于这种话表现出十分疑虑。
灵玉张张嘴,她其实很想说,一切已经不一样了,天道赋予她的,或者说景光无意间迫害导致的,她所应当承担的天命已然更加清晰明确,可她既不能告诉溪睿,也不能肯定这种想法一定是对的。
“师兄,你觉得修士修道不断变强,这变强是目的,还是手段?”她反问道。
“当然是手段。”溪睿不假思索道。
“那修道的目的是什么?我是说,那个真正区分修士和普通人的存在意义的终极意义。”
“我不知道。”溪睿沉默了许久,坦诚道。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们不妨,先把变强当成目的,站在最高处看风景,也许能看得更加清楚。”
下一章回京,然后会有一段京城剧情,我尽量简单写,只把最核心的东西写出来,快速过到修道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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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癔症与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