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吕粱走了,灵玉正打算低头伏案,然后就看见方平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灵玉忽然明白:“是有话想说么?之前就觉得我做的不对?”
既然有明显的情绪流露,那方平就是不打算隐藏心里话,而是道:“是啊,其实大伙儿都觉得大人之前的行径,于大家闺秀而言,手段未免过于不光彩且……粗俗,于一个正六品的指挥大人而言,也显得斤小气。”
“原来你们是这么想的,但是之前没人敢说,现在人死了,就来借题发挥?”
方平面对灵玉的质问也不害怕,他知道这位的脾性,直言道:“主要还是人死了,事大了。之前这事儿知道的人就算多,也还是在小圈子里,官员们不会什么都往外传,百姓们顶多知道侯爷和书生为青楼女子争风吃醋,尤其是大人的行径,知道的人少。
“但现在因为人命案,估计京城百姓都知道了,案子有关的种种都会被挖出来,被人津津乐道。
“大人之前的手段虽是不体面,但也知道这是代表了侯府,是会试当前的无奈之举,可百姓不会这么想……”
方平依旧留了一句,那就是华指挥抛头露面的,众人出于一种……总之还是颇为爱护的心理,将她当“孩童”而非“女子”,可眼下明明白白的牵扯到风月事,以女儿身的名声来讲,真就没什么名声了。
这时,一旁的秦书吏也出声道:
“以姑娘的出身和地位,该是更体面些,就算是直接杀了他,也有个不忍侯爷受辱的名头,比眼下这种境况好的多。”
灵玉一下子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很寻常的事,甚至如果没有书生的死,这件事确实会被遗忘。
她没有被下属们质疑和教育的羞恼,只是用笔杆子挠了挠头:“我没你们想象的那么……高尚,或者说,高级?我就是这种人,不必拿某种理想中的情况来要求我。何况事已至此,查清案子,不让人污蔑我杀了人才是要紧”
方平和秦书吏虽然都不认同,但也无言以对。
和预想中不同,顺天府没人来找灵玉,估计也是太忙,她也乐得清闲,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那本来也和她没什么关系。
只是放衙回去的路上,一个书铺掌柜叫住了她,问:
“小华大人,那书生张淼罪不至此吧?”
灵玉作一脸懵逼道:“什么书生?什么罪?和我有什么关系?”
掌柜摇头:“大人一向是个磊落爽利的,何必如此?”
灵玉立刻作怒容:“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又何必如此揣度于我?我没干过的事,没人能往我头上泼脏水!”
“就算书生之死和大人无关,那书生就活该病这一场,遭人耻笑,以至于一蹶不振么?大人,如何能够轻易毁了这人的前途?我与这书生有旧,今日也受了顺天府的盘问,我说这书生有才,虽是傲气了些,但也不是什么坏人,和那红绫姑娘更是一段佳话。大人如此,实在是……”掌柜似乎是在为那书生打抱不平。
灵玉的脸上则是平静下来,她也认可自己的行为以自己内心的某种道德标准来说是过分的,但她不觉得这到了“错误”的程度:“这世上饱学之士不多,但也绝对不少。少他一个,实在算不得什么损失。这世上多的是清贫书生愿意自食其力,掌柜估计也碰上过不少,可他偏偏就要去那风月之地厮混,沾染浑身的脂粉俗气,还未入世便已污浊,实乃他自甘堕落。”
掌柜的点点头,他也明白这个道理,书生得了便宜实惠,还敢对一位侯爷不敬,实在是自找的,但……书生的确死的冤枉。
灵玉倒是有些被气消了,之前也没人为这书生鸣不平,反倒是耻笑他真的被这点伎俩整到,如今不过是他人死了,引发了一些看客们的悲悯同情,等过去了,案子破了,就再没人会记得他。
她还是迎着夕阳,溜溜达达地很快到了家门口,却正巧碰上了曲阳侯坐着马车到家。
于是她照常施礼问候,等着对方进去再自己进门,却听这位很久没怎么说过话的父亲叫住了她。
“父亲何事?”灵玉面露疑惑。
可对方面对她脸色如常的询问,却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嘴唇蠕动,最终吐出了两个字:“多谢。”
随后他就径直进门,不再理会她,只留她一个人凌乱。
不是,他几个意思?
为什么要谢我?
他该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他把书生弄死了吧?
我没杀人啊!
灵玉内心真是一肚子槽想吐。
顺天府都没找我,你们一个个倒是当上堂外判官了。
到家以后,她像是说笑话一样,将所有人都拿她当凶手这件事讲给了丫鬟们,但换来的是她们极为勉强的笑容。
可能这不是一个好笑的笑话。
当这一天结束,夜深人静,灵玉的脑海里自然会浮现一些场景。
如方平所说,京城百姓们可能会从今天开始才因为命案知道这件事的种种原委,但在这之前,很多官员们就已经知道了。
她尤其会想起那天,兵马司几位指挥们的神情有多怪异,他们说,侯府的脸面被人踩了。
她找到刘沐澄问具体情形,他说,没有那么夸张,是流言放大了一切,张淼又不是傻子,他哪里敢真的怎么样,只是确实没有拿种恭敬,但实话实说,在比较得意的文官哪里,对于已经不得势的勋爵表现得不过分恭敬,已经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于是她想,书生在那个场合,大概是觉得自己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众官员中的一份子了。
也许清高的人会厌恶他这种所谓风流,明事理的人也会不认可他这样的傲慢和为己树敌,但总有人,会觉得他威风,觉得他还没入官场就能拂侯府的面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会继续捧着他。
尽管这是一群蠢人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在议论,但也足够形成对侯府不利的舆论。
哪怕灵玉已经很讨厌曲阳侯这个又坏又蠢的父亲,但当她在面对周围这个环境对他的看清时,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一些愤怒的情绪,对那种羞辱感同身受。
于是她使了那种下三路的手段去整那书生,当有韩振平问起时,她说:
“我父曾于一宴会上遇见那书生张淼,和我说他有大才。我一向佩服有才学的人,想与其结交,才花了银子让寻香阁去讨好他,哪知道那人这么不中用,白瞎了我的银子。”
想到这里,她坐起身来,很想去张淼死的那个客栈查看一番,再去顺天府衙门也看看,确认究竟有没有人想陷害她。
她有把握让自己不被发现。
可,万一呢,万一被人发现,那可就百口莫辩了。
别人就可以说,肯定是她杀的人,为什么没有她杀人的证据?因为她销毁了证据。
“姑娘醒了,要喝水吗?”屏风外的青兰问候道。
“不用。”
灵玉应答完后,本以为青兰会想说什么,结果等了好一会儿,对方都没有出声。
“我以为你想劝我些什么。”她忍不住先开口。
“我可劝不了,姑娘现在是真的不在意自己的名声。”青兰完全是埋怨的语气。
“怎么不在乎?我可怕别人觉得我好欺负了,不然怎么会对付那书生。”
“那是侯府和侯爷的名声,不是姑娘的名声。”
“如果我现在能自立门户,并且还了这侯府的养育之恩,我愿意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可立女户要年满二十,我且有的等。”灵玉叹气。
“那姑娘为何不直接杀了他?更能显出姑娘不好欺负。”
“要是能杀他,还轮得到我动手?父亲早就自己杀了。”
“不,姑娘杀不一样,姑娘是为父报仇,又才九岁,不会有什么后果。更何况,姑娘是修道者。”青兰的语气中似乎还带着遗憾。
“对,不会砍头,不会坐牢,可能也就是丢官而已……但我是为了什么?你们以为我整日辛辛苦苦地奔波忙碌是为了什么?!”
灵玉一下声音不大,但低沉的语调中满是愤怒。
“为了清名吗?那我学着官员女眷们发善心做施舍不是名声更好?!
“何况……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只有完全不计较和计较到底两种选择?”
灵玉发泄完心中的郁气,语调又软和下来:
“有人说我整人已经是作恶,有人却还觉得我做得不够,又想把更大的恶名安在我头上……我不是对你有气,我理解你的想法,也认可你为我考虑的思路,但我总该做自己的,不是吗?”
青兰过了很久,才道:“我本以为我懂姑娘,可现在看来,还是不懂。”
然而这时,她已经听不见灵玉的回应。
灵玉觉得还是要找可能了解情况的人问。
柳世卿不意外灵玉过来找她,两人又是坐在一处偏僻宅院的屋顶上讨论这件事。
“不是意外,的确有人针对你,有人想让你……受些惩罚。”
“呵!动机都这么清楚,看来你知道是谁。”灵玉的语气有些不善。
柳世卿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不复从前的淡定从容:“不会妨碍你以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