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玉一直在衙门里坐到了黄昏,也没等到吕粱回来复命,也没等到有人找她,估计是都忙着。
这期间只有几个早上没凑上热闹,但自认武力不凡的求见,她也没摆什么架子,干脆上去给人撂倒。
她也趁这个时间把之前一直没有特别关注的账簿和仓库都清算了一遍,发现了一些问题,但问题不大,她一一记录下来,并拿给秦书吏保管。
到家以后,她闻着院里的药香,便当即决定去看望柯姨娘。
“我没事,都是些安胎的药。”柯姨娘反过来安慰她。
“没事怎么会需要喝药。”灵玉对此并不乐观。
而且她感觉柯姨娘现在是真的温柔了许多,大概是因为即将成为母亲。
“噗嗤!”柯姨娘看着灵玉皱眉担忧的神情,忍不住笑出声来。
“放心吧,就算这个孩子有事,我也会没事……我真的尽力了,夫人还为我请了一回太医,保不住那就真的是我没本事。”柯姨娘的脸上一半是忧虑,一半是故作洒脱。
“你能怀上,说明你没问题,要是孩子保不住,那是父亲的问题,他太老了。”灵玉为她解释着。
柯姨娘笑得更大声了:“你还是这么有意思。”
灵玉只是摇头笑笑不说话。
此时柯姨娘依旧是躺靠在塌上,灵玉坐在不远处和她面对面说话,看起来满是忧色。
“我猜你现在眉头皱这么紧,肯定不是因为我,是因为公事,怎么样,这官不好当吧?我就知道,哪有那么容易的?姑娘总是这也想要,那也想要,肯定是这也要苦恼,那也要苦恼。”柯姨娘悠悠说道。
灵玉摸了摸自己的眉头,竟然真的是皱起来的。
明明她今天把事务都让副指挥们去做,就算事情变得那么复杂,她也没有去干涉职务范围以外的事。
“对,想不清楚怎么当,当不好;想清楚了怎么当,不好当。明日就是朔朝,第一次以官员的身份参加朝会,开始对上而不是对下……”灵玉想着,又觉得一会儿还是得再回去把朝会的礼仪再演练一番。
柯姨娘看着她的眼睛,却似乎有劝诫之意:“姑娘想要的太多,所以反而是把握不住。”
“对,我贪,我要的多,所以我活该劳心劳力。”灵玉立刻接茬,然后大笑。
次日天还没亮,灵玉早早起床,床上繁复的朝服,心里反复回忆着朝会的各种礼仪细节。
临出门时,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她和父亲碰上了。
两人都多少有些尴尬,灵玉尴尬地请安,父亲尴尬的回应,然后两人坐着马车,一前一后地向皇城驶去。
朝会正式开始的时间是在昼夜交替的那一刻,但显然没有人敢卡点。
况且在城门外很远的距离就不能坐马车了,也只有三品以上的和年过六十的官员有资格坐轿子到城门在,其他人都要步行好一段路。
这倒也不是皇帝不体谅大家,主要是人太多了,马车真的会堵。
灵玉跟在父亲后面下了马车,然后刻意落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
这个时间还早着,午门都还没开,官员们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有的独自一人等着,也不觉得无聊。
灵玉看见她手下的四个副指挥都在,聚在一起有说有笑。
她本想上前去一起,等一会儿午门开了,众人便要按照官员品级依次排队,文官在左,武官在右,她和他们一起也方便不会走错,毕竟这人越来越多,眼花缭乱的,总让人担心失礼。
可她余光忽然瞥见顺天府那位推官,于是脸上瞬间挂起笑容,转而向他那边走去。
“黄大人,水渠那接连死了两个的连环案差得怎么样了?”灵玉用一副真的很好奇的表情背着手昂着头问着。
这位姓黄的推官看见她意味不明的笑容,自然能感觉到来者不善。
也不知这华小姐是觉得聚宝楼的事亏了,还是还是上任没两天就惹上了御史、破罐子破摔了。
这种场合也不适合说什么,他只好审慎地应对:“案子我们顺天府还在查,华指挥您是兵马司的主官,还是不便插手。”
灵玉一听立刻忍不住讽刺道:
“哦,原来查案子不归我们兵马司管啊,都怪这个吕粱,什么事都往上凑,我得赶紧让他别去给你们添麻烦。”
黄推官抿了抿嘴,还是道:“兵马司本也有治安之责,协助顺天府办案也是分内之事。”
“可我们兵马司只负责抓人,不负责查案。”灵玉并不客气,“况且两个人死法相似,又不好查,也算是大案子了,估计刑部和大理寺也要出面吧。”
“我们查得出来,这事就不会去大理寺。”黄推官倒是很有信心的样子。
“哦,推官大人倒是表现负责起来,我还以为你们什么责任都喜欢往外甩呢,要不怎么什么事都是我们吕指挥在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顺天府推官。该不会到时候案子破了都是你黄大人的功劳,我们吕指挥又是白忙活吧?”
灵玉眼见着周围人似乎有人注意到他们,后面的话也没继续说,她看了很多吕粱相关案子的文书,只能说这些衙门真的是在吸他的血……
“吕指挥的功劳从来没人昧下过,我们也从没有亏待于他,这次也一样。”黄推官听到灵玉为吕粱打抱不平,似乎反而微微放松了些许,站立的姿态不像刚才那样紧绷,最后甚至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去和其他官员打招呼。
灵玉怔愣了片刻,才稍稍明白了什么,不禁摇头失笑,似乎也不是特别意外,有品阶的官员能长期在任的,哪里会有老实人啊。
而随着时间推移,来的人越来越多,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勋贵们也逐渐到来。
灵玉看见了许多熟悉不熟悉的身影,舅父定远侯,有过一面之缘的林相,文华堂的裴博士……
无一例外地,他们像其他官员一样免不了会注意到灵玉这个与众不同的存在。
但没有一个人上来与她说话。
当然,这是应该的,他们的地位都比她高,七品与一品二品的官员,本就是云泥之别。
她尝试着稍稍像舅父走近,然而舅父很快走开到午门旁,等着门开。
还不等她再想些什么,午门开了。
文武百官陆陆续续进去,似乎很是自然地就排起了队,无须有什么特别的指点或安排,每个人看着自己官府的颜色款式,就知道自己该走在哪里。
灵玉看着人流缓缓移动,只是茫然了片刻,就向前走着,很快就走到了六品武官中间,像所有人一样,安静沉默地走着,进门。
然后是完全按照规定的顺序排队,过桥,站在御道旁候立,迎接着破晓时分的到来。
过于繁琐的礼仪流程让灵玉没有更多的想法,只能凭身体本能地去感受着这朝会的庄严肃穆与皇权之神圣。
自从神仙消失、圣人离世后,“神圣”就成了皇帝在俗世间的至高性的形容词。
皇帝们说自己是承接了圣人的意志,是像从前的神明一样得到天道认可的统治者。
灵玉偶尔会觉得神奇的是,能站在这里的官员们,哪怕是最低等的九品官,也知道皇帝并不是天子,只是个凡人,不过是凡人里占据了一个很高位置的人,他们会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们很清楚自己是谁皇帝是谁,但对百姓,他们会不遗余力地维护皇帝的神圣性,让皇帝成为他们治理百姓的重要图腾。
这些是在灵玉前世今生都区别不大的地方。
但还有一些东西,比如灵玉没有挂在脖子上,而是系在手臂上、让宽袍大袖遮掩着的灵玉,这是这个世界独有的、某种意义上能够直接颠覆皇权的力量。
在皇帝这种世俗统治者的权威还不那么牢固的年代,总有人会问,凭什么?凭什么是你?你也配称皇?你一介凡人如何与那拥有移山填海之力的神皇同样成为“皇”?
但历史总会无情地告诉他们,凡人就是可以成为皇帝。
甚至于,现在的修道者,不可能成为皇帝,因为他们的根基——灵气,已经和“人”不再相融。
人越多,灵气越稀薄。放在上古时期,这句话形容的大概是修士太多的地方,灵气被修士争抢得过于稀薄,但在后来,这句话就是说,灵气不会往人多的地方走。
当然,在灵玉的眼中,这皇城依旧是与众不同的,多少能看得到一些灵气。
普通修道者会因此认为皇帝之所以能成为皇帝,终究不同,他们就是与灵气更亲和,哪怕历史上没有凡人皇帝能够成为真正的修道者,甚至灵玉也只下意识觉得,皇宫就是该不一样;但皇帝自己知道,这只是因为,这座皇宫,是在曾经的神朝皇宫的遗址上建立的。
然而究竟是什么让这里维持着稀薄的灵气,依然是一个谜,千百年来无数人曾在这废墟上挖掘过,但都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