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笔记只是计划之一,杨昭心心念念的是找个合适的时间和王梓柯见上一面。她晚间冷静下来,回忆他们的对话,又反复听了几遍王梓柯说话时的录音,最终确认是她一开始慌了阵脚着了他的道。
游方和杨大成可能不了解,但杨昭清楚地知道,王梓柯并不像表面上那般无能。他们看到的,是他在最失意时展现出的颓废,而她见过他指点江山时的胸有丘壑。
屋里的铜壶一如往昔地漏着水,富有节奏的滴水声让杨昭越发冷静沉着。她在墙上新铺就的大白纸上写下她能想到的各种可能,娟秀的笔迹很快落满了大半张纸,杨昭重新审视,最终在“镜花茶”和“不完全失忆”几个字底下重重地画了几道。
闻过黄粱香、服过镜花茶,照常理一日之后便会醒来,但王梓柯迟了。在借口前往医院探病的游方传回这个消息之后,整个计划中首先被怀疑出了问题的就是制药这一环节。
采叶前的那半个月,天气并不很好,连日阴雨,梦女叶一直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所以尽管杨大成以他的人格保证天气并不对梦女叶的质量造成影响,游方还是觉得是那蔫了吧唧的几小片叶子减弱了香和茶的药性。
但杨昭是相信她爹的话的,因为她小时候就曾见过她爷爷在更为恶劣的天气里采摘梦女叶。她也相信杨大成的制香、制茶技术,因为那东西就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可言,只需要死记硬背好剂量,再通过晒、切、碾、磨、印拾掇在一起也就完事儿了,根本就称不上复杂。所以在她的认知当中,最有机会出错的香和茶里,唯一可能出现问题的就是她没能及时给王梓柯喝下的镜花茶。茶凉了,药效或许会跟着减退,而王梓柯也就没能完全忘了她。
他问她的名字。
杨昭如今的欣喜大过先时所有的惊异与慌乱,她内心其实盼望着能再与他有交集。这并不因为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而是在短短二十天的时间里,她确实对王梓柯动了感情。
他并不是一个好选择,甚至于,这是一个错误的选项。
杨大成这么认为,提前梦见过张沁心案件的杨昭也同样知道,可她的感情并不完全被理智左右。不说当初,时至今日,她也无法像以往那般,从容地将这段经历当成过往。
再下去怕是也瞒不了多久。杨昭有些后悔先前在电话里太过谨慎,她需要见王梓柯一面,出于各种原因,她需要赶在杨大成知道之前,尽快见到他。
王梓柯也在谋划和杨昭见面的事。他没想到先前多天都没取得什么进展的警方能那么快就锁定萧淼,并在他回桐江后的两天内就破了案。
案件还有疑点,比如当初需要他帮忙处理尸体的萧淼这次是如何将张沁心的尸体运往酒店的垃圾房?这次她是否有另外的同谋?警方也往这一方面调查过,可萧淼矢口否认他们的猜测,坚称自己一个人策划并完成了整个杀人计划。由于没有出现新的证据能佐证在场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而萧淼又能完整地说出移尸经过,并到现场进行指认,警方最终以确认她是凶手而结案。
王梓柯松了一口气。所有跟财产处理相关的事务他已经转交给律师处理,由魏明负责跟进,眼下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和杨昭周旋。他的手摩挲在显示着她手机号码的屏幕上,纠结半晌终究是退出了页面。从上次的谈话,他就能知道她并不期望他出现,或者说,不那么期望。
在见过杨昭之后,王梓柯这两日又零零散散地梦见了一些东西。或是他坐在廊下,看院子里的她给陶具上色;或是他靠在古董铺的竹藤椅上,给一边泡茶的她讲解电视里的击剑比赛……她的面容仍旧不清晰,所有的画面里,她开口的次数也不多,往往都是他在说话。但梦到这些的时候,王梓柯却能从心底由衷地产生一股喜悦。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尤其放松。
那么她呢?
王梓柯更为急切地想知道,他们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杨昭的第二次来电在三天后。那时王梓柯刚和负责人商量完张沁心葬礼的事宜,他看了不远处的张天养一眼,交代了魏明一声,便独自走到殡仪馆的台阶下接通电话。
“我们见一面吧?”语气仍旧淡淡的杨昭单刀直入,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王梓柯终于从她的声线中找回一丝熟悉感,他的心里已经即刻作出了回应,可是喉咙却莫名发紧,胸口也跟着觉得发闷,“……好。”
对面也是同样的沉默。
想到杨昭可能也和他一样拥有同一份紧张,王梓柯的心情瞬间舒畅了许多,下颚的线条也显而易见地变得柔和。他回头看了身后的建筑,转过身来接着说:“我这两天得处理我太……张沁心的后事,等周日吧,我去滨海找你。”
“不!”杨昭下意识拒绝,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忙定了心神解释:“我父亲在家,不太方便。”
她不知道王梓柯还记得多少,便选了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理由。王梓柯果然往了最简单的方向想去,他和她的关系,的确是见不得光。
“那就改成下周二。我在滨海有产业,淮海路的陆华楼,你到时去那里找我,具体时间我会再告诉你。”
“好。”杨昭答应,踌躇着又补上了一句:“你节哀。”
“谢谢。”
这句话王梓柯这些日子听了几十遍,他机械地答复着每一个人的慰问,心里却没有多少感伤。他已经经历过一次张沁心的死亡,现在相当于提前预知了这件事的必然,重历当年,对于他被害的妻子,王梓柯最多也只能再给予一份对于生命的惋惜。
远处山峦连绵,青山间坐着白碑,阳光散落山头,满布庭院,将殡仪馆内的阴冷与腐朽的空气隔绝开来。王梓柯挂上电话,站在原地眺望,内心忽有一种与出狱之时一般无二的复杂情绪。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他站了很久,张天养在他身后也站了很久。这位固执的父亲也同样认为萧淼一个人不可能完成整个计划,但疯狂的是,不论官方的结果是什么,他只相信自己的推测——萧淼一定有同党,她的帮凶绝对和王梓柯脱不了干系。
那道锐利的目光越发冰冷,王梓柯察觉到背后陡然升起的寒意,顺势回头,正撞见张天养紧追着他的阴鸷的眼神。那个头发白了大半的男人,双手撑着拐杖站在门廊处的阴影之中,如同一只凶狠的鹰鹫,随时准备对他亮出伤人的利爪。
王梓柯警觉地嗅到危险的气息,他别开眼,抬步走向魏明,顶着压力在那慑人的目光中计划提前完成和张沁心、张家的财产分割。他急需开启新的生活。
魏明已经基本核对完后续流程,王梓柯和他确认过后,便带着人走到张天养身边,“爸,事情都交代好了,我先送您回去吧。”
这原是一句客套,张天养有车也有专门的司机,王梓柯忆及他近日对自己的态度,料想应当得到否定的答复,却不防对方竟是从容地点了头。
张天养在意料中看到王梓柯惊讶的神情,他冷笑一声,目不斜视地带着秘书向前走去,只留给身后人一个捉摸不透的背影。
“老板?”
魏明走到王梓柯身边,后者止住他接下来准备说的话,摇头低声说道:“跟上吧。”
*
周二确实是个合适的时间。
杨昭事先支开杨大成和游方,待他们启程前往郊区后,才掐着点去了陆华楼。淮海路连接着滨海市最大的购物广场,因而即便是太阳最烈的午间,人流量也绝不会少。杨昭不喜欢热闹,甚少涉及此处,可王梓柯恰恰是挑了这么个饭点和她见面。
陆华楼的招牌很是抢眼,远远就能看见挂在门口的红灯笼。杨昭走过装潢讲究的大厅,随着引路的侍女径直上了三楼摆设更为豪华精致的包厢,王梓柯就在那里等着她。
越靠近最里间的那扇门,杨昭步伐就越发迟疑。她其实想不到要和王梓柯说些什么,她当时只是冲动地想见他一面,先前给自己找的借口已经全部被后来的理智思考推翻,她着实有些担忧片刻后的相对无言。
侍女敲响门时,杨昭已经落在她几步之后。在踏进那间房前,她其实还有机会反悔,不管未来事情会有多糟,没有什么是杨老头用一炷黄粱香解决不了的。她本不必出现在此。
王梓柯坐在正对着门的圆桌前,翘首等待杨昭出现。他心中的兴奋从昨夜以来就难以压制,自从回忆起更多场景之后,他就越发确信,这个女孩在他被遗忘的人生里势必扮演过一个重要的角色。他先前的一切,她十有**清楚。
两人心思各异,杨昭在门外踌躇,王梓柯却是镇静下来,不徐不疾地翻起了菜单。他在脑中早已预演过数十次今次的会面,他对杨昭的重视程度,丝毫不亚于以往面对任何一场比赛。或者说,她就是他的一场赛事。击剑中有一招“以退为进”的招式,王梓柯盘算许久,觉得如今拿来用在这个年纪尚轻的小姑娘身上正是合适。他不动声色地计算着杨昭犹豫的时间,终于在数到“29”之时,从漆得发亮的红木门框处见到了她靠近的身影。
“你来了。”
王梓柯起身,在一旁服务员的注视下拉开了与自己一座相隔的椅子。他的动作令杨昭长舒一口气,略显生分地同他点头致意后才拘谨地坐了下来。
她背部挺直,正如同他记忆中的大部分画面展现出来的一样,但从她僵硬的肌肉线条,王梓柯还是能感受到杨昭的不自在。他体贴地别开眼,将目光重新放回菜单上,一旁的侍女也服务周到地呈了一份到杨昭面前,却抬手就被挡住。
“不喜欢?”王梓柯抬首。
杨昭摇头,终于开口:“我近日都没什么食欲,你点就好。”
这其实是最难的点法,但想到他们现下的尴尬处境,又念及倘若他们的身份掉个个儿,他恐怕也会如同杨昭一般坐如针毡,王梓柯就多了几分耐心。他仔细回忆梦里他们同桌吃饭的场景,想起几道简单的菜色,又挑了自家酒楼的几样招牌菜,一一吩咐下去,才算告一段落。
包厢的门再一次关上,偌大的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王梓柯真正打量起眼前的女孩。他与她之间的距离,正好能让他一分不落地观察到她的举动。在未能窥见真颜的日子里,他曾数次猜想过杨昭的面容,从她的体态和声音里,他一直认为她应该是个姱容修态的美人,今日一见,果真没令他失望。
当日匆匆一瞥,王梓柯只来得及瞧见杨昭的窈窕玲珑,如今细看,才发现她的五官生得端妍,若是施上粉黛,比起年轻时的张沁心也毫不逊色。在他的认知里,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总该是明媚活泼、俏丽可人的,偏生杨昭却安然沉静,显露出静影沉璧般的淡泊。
旁侧的人感觉本就敏锐,再碰上这道意味难明的目光,绕是强装得再镇定,难免心中也会有所动摇。杨昭不自在地半垂秋瞳,稍稍侧脸躲避王梓柯的注视。
半晌,她听他开口:“我先前梦见你,总觉得你身上透着一股清冷之意,恍若这世间的事物——就连你手中的陶罐——也与你无关。现在真正见了,果然如此。”
杨昭眼珠微动,但不言语,只静默地等他未完的下文。王梓柯见状有意无意地靠近了她一些,试探的话到了嘴边却又一转,将话题直接引开:“即便你不肯跟我多说一句,我心里还是……想知道你的名字。”
“你不是知道我们的过去?”杨昭语气淡淡,眼神却是谨慎地锁定着对方的面部。
王梓柯在这一处说了实话,要想编造一个完美的谎言,最好就是在其中掺杂真实的信息。他道:“我记得许多,但忘得更多。每每午夜梦回见到你的时候,我都充满迷惑,可内心又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不知名的喜悦。我想,在某一段日子里,你一定对我很重要。所以,我始终想知道你是谁。杨小姐,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
杨昭眼底浮现出一丝诧异,似乎她面对的是一个她从来没有认识过的人。她的沉默此刻在王梓柯眼里与怀疑无二,正当他以为自己估算错误即将宣告失败之时,杨昭却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叫杨昭,昭昭日月的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