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峰家道落魄前, 祖上也是当过官的,爷爷还是秀才出身,一生很痴迷于古董, 自小的熏陶下, 淮峰也练就了对古物一定的鉴别能力。
他很确信床下那些古籍非仿物或赝品,确实年代悠久, 尤其是里面关于那位能够永生的“祁玦”的画像。
画的惟妙惟肖。
他来往送信那么久,祁玦那张脸又分外出尘, 他如何也不会认错。
一时心绪振奋又无比复杂, 但还是强行压制着种种疑虑, 先做手头的事——当天就出发带上林副官的亲笔信和遗体,开始了前往峨山的行程。
林副官的几个忠心部下自愿与他同行, 他们以前颇受林副官照顾,也想亲自送林副官一程。
淮峰又带上几个自己的人, 速速出发了。
只是后来祁玦见到林副官的棺材,反应与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在淮峰的印象中,这个男人几乎没有喜怒哀乐,除了每次收到信嘴角会禁不住地那么微微一抿,其余时候再也没有任何表情, 也是心里对这个男人的印象一直如此, 在之前看到那些古籍里关于祁玦的部分后,也不会特别难以置信, 因为对方确实不像所有他遇到过的所有年轻人,可说像老人, 那倒也不是。
到底像什么?淮峰脑子里出现的是悬崖边一块习惯了风雨雷震后,巍然不动的石头。
那日风和日丽,连续数日的雪停了, 还出了太阳。
他刚到峨山的山脚下,就见到了那个男人。
对方像是在那里等了很久,周围地上都堆了一层枯叶和积雪,唯独他鞋子的边缘是扁平的泥土,黑色长衫沾满了树上落下的雪,肩和发上,皆是霜白。
如果不是这人的目光在他出现后就一直紧随着身后的马车和棺材,他都要怀疑那是不是一座精雕细琢的石像了。
淮峰顿时下了马,挥手让人先把棺材运过去。
心里那番准备好的节哀顺变还没说,那道巍然不动的人影突然伸手,便将刚越过山脚界限的马车拉住。
前头的马仿佛被定住了,一动不动,却躁动地乱叫起来。
驾车的汉子回头:“哎,这边可不好停……”
话没说完,只见那男子的另一只手直接过去打开了棺材。
“……”
众人脸色煞白,哗然而起。
淮峰伸手示意他们安静,那边马夫察觉不对劲,也闭嘴不敢出声了。
林间的冷风静止了。
淮峰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天的光景,曾经随意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大气不敢出的男人,沉默望着尸体几秒后,突然就在棺材前哭了,泪流得比他这辈子见过的还多。
男人的哭是无声无息的,一边哭一边小心翼翼将里面的尸体抱出来。
也就是在那一刻,淮峰忽然感受到了杀意。
一股能让他完全意识到自己渺小存在的恐怖杀意,与人面对面厮杀对抗时的量级全然不同。甚至让他冒出了个无比荒唐的想法——这个人或许真的是神,能轻易主宰所有人的生死,却未必是慈悲的。
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本能让他迅速上前解释林副官的死因——是意外。
他说得口干舌燥,为了说明真的是意外,连对方死前具体做了什么,都一五一十讲了,半点儿不漏。
说完便紧张低头等待着,等了许久也不见回音,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去。
这一看,淮峰浑身血液都凉了。
压着厚雪的树下,男人俯身,正吻着那个已经死去多日的人,唇无比用力地贴着另一片唇,脸上浮出疯狂之态,霜睫下的目光沉郁非常,他盯着林副官没有惨白的脸,恨声说:
“师弟,你骗了我。”
淮峰狼狈上前,要阻止他对林副官的尸体做出这种折辱之事,可还没摸到棺材,转瞬便被一股掌风狠狠推开,在地上连滚两圈,手上拿着的那封信也突然不见了。
一群人过来搀扶,马夫也吓得跑了。
他浑身酸痛地站起身,见男人拿着那封信,直接当场拆开看起来。
看完后,薄唇一抿,竟是又要哭的样子,下一刻却慢慢笑起来。
那笑简直渗得人头皮发麻。
大家心里都觉得不妙!
淮峰被众人拉着匆匆往后退。
远离那股巨大的杀气后,再回头,男人和尸体在突如其来的风沙中都不见了……
所有人沉默起来,白着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那、那是人吗?”
有人声音颤抖地问。
淮峰看着空荡荡的前方,没追过去,也是不敢追去。怕这些人回去乱说,编了个乱七八糟的故事对他们解释一番,带人原路返回。
那时雄心勃勃的淮峰怎么都没想到,只不到两个月,自己就在一次任务中身陷囹圄……
绝境中,他带着一队人千辛万苦杀出重围,总算在最后关头逃出了外敌追杀。
一路上伤的伤死的死,小队只剩下一半的人,他自己也没剩几口气了,只想着活下去,那时离省城还有一段距离,路上又听说司令好像出了事,体力和精神的巨大冲击下,也绝望地大哭过,后来破罐子破摔,带着人就近进了峨山。
想到那个穿着黑色长衫的男子,他下意识就觉得这应该是个安全的地方。
进山时正值薄暮,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他们也没食物,身上还是各种流脓的伤口,又在山中迷了路,一群人折腾了两天两夜,都以为生命或许到了尽头。
然而就在濒死之际,他们模模糊糊看到了个诡异的人影……
*
暗道里,讲完这些事的淮峰仿佛打了一场仗,筋疲力尽地歪倒在地上,正要闭上眼睛休息休息,楚小原的声音再次传来:“你是说从那次逃到峨山后,你就弄出了这么个山寨?”
淮峰疲惫地看向他,不知是不是太累了生出幻觉,竟将眼前的人与林副官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心下一凛,不由自主地说:“因为我留着林副官给我的那封信,大爷救了我们,我当时其实只是想在峨山暂时休养……后来误进了大爷的宅子里,才发现他一直还保存着林副官的尸体……”
他说到这儿,表情就变得非常难受起来,停顿许久才继续道:“你能想象吗?抱着一个早就该腐烂的尸体日日同床而眠,就连出去都背着……这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吗?我是想离开的,只是后来和兄弟们仔细商量了几天几夜,就忍不住生出了立山为王的想法……”
“哦,当土匪。”
他呸了一声,斜对方一眼:“这世道,有些军阀连土匪都不如呢,我又何必做什么好人?这里地势好,又有大爷这样的人庇佑,我想着召集了人马,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林休原毫无兴趣地厉声打断他:“别废话,大爷是怎么死的?”
地上的人一怔,看着他不出声了。
林休原重复道:“到底怎么死的?!”
寂静空旷的暗道里,回响着他这句话。
林休原此时看上去正常,可没人知道,他的内里已经逐渐变成了一台出了巨大故障的机器。在不久前听完淮峰那些话时,便有无数画面从他脑海飞跃而过。
记忆瞬间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和异动,越来越控制不住,最后直接停止运转了。
脑内的界面上频闪闪动着红光,各种警示的机械声下,OOC的警示变得不值一提。
一直待机的系统看到宿主整体数值大幅度飙升的怪异,吓坏了:“林休原先生,请你先停下来!你的身体出现了bug,我要帮你申请外援过来修复,请先停下休息……”
系统巨大的机械声和各种数值警示声一齐响起。
“请先停下休息!”
“请先停下休息!”
“请先停下休息!”
……
石壁顶上,一滴水落到了地上,“啪嗒”一声。
林休原呼吸急促起来,在听到又一声系统的提示音后,眼白里乍然暴出了红色的血管。
他突然朝着墙壁开了一枪,最后一次质问地上的人:“是谁杀了祁玦?!”
他没有说“大爷”,也没有说“淮泱”这个名字,而是“祁玦”。
正用钩爪对着“人质”的男人一震,定定回头看去。
淮峰被那声突如其来的枪响吓到了,差点尿了裤子,死死地瞪大眼睛喘气,几秒后,看对方居然又要扣动扳机,想也不想扯着嗓子便脱口而出:“我杀任何人都不可能去杀他!那本古籍上的记载不是假的,没有任何人能杀了他,除了他自己!是他自己!”
“……”
“他、他是故意更名换姓的!甚至不惜挖心,用一年的时间将自己的命数留下这副躯壳里,然后金蝉脱壳……我是后来才明白那封信的意思,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他就像是那棰,就算死了,死前把自己的命数一分为二,就算这个躯壳没了,另一半的命数就会给他新生,如此下去,绵延不绝……他会无穷无尽地活下去,然后找出新的办法将林副官复活!”
“……”
“可我,可我怎能让他就这么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