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有人靠近。
柳寻真托腮懒散,倚在茶桌旁,看似随意,内力如蛛网铺展,悄无声息探查茶楼二层的每一寸角落。
她目光微垂,茶水中倒映出后方身影——三步,两步,一步……她猛然睁眼,寒芒乍现刺向来人。
茶楼的店小二,面容普通,鼻翼布满雀斑,一对招风耳,乍看毫无异样,柳寻真目光掠过耳际与面颊接壤处的一角。
易容术——原身竹阿然,千羽阁杀手,江湖人称“三千鬼面”的绝活。
“三天了,终于来了。”柳寻真心中一动,自穿越到这个陌生世界,她等待的任务揭开帷幕。
“客官,我为您添茶。”店小二声音已至头顶。他一眨一笑透着深意,低头倒茶,滚烫的茶水从壶口洒出,几滴落在柳寻真的手背,留下点点红痕。
柳寻真眯起眼,盯着转身离去的店小二,男人眉梢藏笑,步伐轻快。竹阿然记忆中,这位店小二与她关系交好,两人合作多年。
她按下心中疑虑,目光转向桌面。桌面那滩水汇聚流动,形成一行清晰的字:
“护送质子楚策重返离夜国。”
柳寻真瞳孔微缩,眼神瞬间一亮。
—
三日前,柳寻真已是将死之人。她静卧在病床上,耳边是医疗仪器机械化的嗡鸣,单调冰冷。维系生命的管子被一一卸下,空气中弥漫着刺鼻消毒水味,寒意从骨缝深处渗出,将她彻底笼罩。
母亲柳篁擎站在床边,这位叱咤风云、一手撑起家业的铁血女人泪眼朦胧,执笔如刀的手连擦去泪水都如此笨拙。
柳寻真最终签下那份安乐死协议,笔尖落纸,斩断她与世间最后一丝联系。她看着药液一滴滴注入体内,带来一阵冰凉,就这样沉入了无边黑暗。
她以为这是命运的落幕,未曾料想死后是一场新生。
命数已尽的她再次睁眼,迎接她的既非阴曹地府的冥河,也非冷寂的黄泉彼岸,而是一座人声鼎沸的茶楼。
二楼窗户半开,暖阳透过窗棂洒在木质桌上,斑驳光影映得周遭明媚。案上茶壶氤氲着缕缕白雾,阳光中似有尘埃浮动,空气中混杂着楼下客人喧闹的声浪。
柳寻真愣了愣,抬手凝视自己掌心,掌纹清晰而温热,触感真实无比。
不是冷冰冰的医疗仪器,也不是死气沉沉的病床,而是烟火味十足的江湖!
她垂眸看向桌上的茶杯,忍不住低头喝了一口。清冽茶香伴着一丝涩意扑鼻而来;楼下隐隐飘来面条香味,又掺杂了姑娘胭脂的芬芳与客人脚底尘土的气息。
“活着的味道……”柳寻真喃喃,眼中透着几分恍惚,几分失神。她已记不清上一次嗅到这些生机盎然的气息是在何时。病痛侵蚀的最后几年,她嗅觉与味觉几近麻木,最简单的呼吸也带着深深煎熬。
此刻的她如一条濒死复生的鱼,突然置身于水中,感受到鲜活与流动。
她正出神时,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脑海深处骤然袭来,钝刀慢慢切割她的神经。柳寻真下意识紧咬牙关,额上青筋隐现,面上表情丝毫不露破绽。
记忆如潮,竹阿然的过往涌入她意识深处。原本穿越后的惊喜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冲刷得荡然无存,无数破碎的记忆片段将她逼入意识深渊。柳寻真嘴唇渐渐失去血色,额间冷汗如雨,滑落的汗珠沾湿了她的衣襟。
这些记忆中还夹杂着争吵声,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清晰又模糊,似针刺入耳:
“你以为你会成功?可你已经失败了多少次?”
“成功与否,自有天定!”
“你帮我是为了什么?”
争吵声愈加急促,男女老少的音色交叠而起,似乱钟齐鸣,将她胸口压得发闷。
“别吵了!”柳寻真心底怒吼,头痛欲裂,呼吸都被这无尽噪音扼住。
就在她濒临崩溃之际,丹田深处陡然涌出一股炽热气流,滚滚升腾,自经脉一路上行直冲脑海。那气流仿佛天降甘霖,缓缓将撕裂的痛楚抚平,将肆虐的记忆平息。
片刻后柳寻真找回了平静,竹阿然与她的两段记忆在意识中找到一种微妙平衡,喧嚣散去,归于静谧。
她缓缓睁开双眸,目光如水深沉,清明透彻。这一刻,她彻底接纳了竹阿然的记忆,也重新掌握了自己。
心中一丝疑惑却挥之不去。方才那些争吵的声音,明明清晰异常,可她在竹阿然记忆中却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那些话来自何处?
可惜现在没有时间深究,耳边茶楼喧哗,众人谈笑风生。
“这便是内力……”指尖触及额头,感受到温热。那股气流依旧在经脉中游走,宛若游龙,赋予她无穷力量。
茶楼外阳光正好,她嘴角轻扬,眸中隐约透着几分决然。这一世,属于柳寻真的路,才刚刚开始。
竹阿然,宗师境七品,千羽阁最锋利的刀之一,自幼便被收养,培养成千羽阁的工具,在杀手行列中已是翘楚。
半月前竹阿然收到上级命令,命令简单,耐人寻味:她需潜伏于城中一座茶楼,每日待命三时辰,不得擅自离开,直至接到新的指令。
而茶楼中那个衣衫普通、笑容憨厚的店小二,则是千羽阁安排的暗线,负责传递消息。
柳寻真低头沉思,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细响。
千羽阁命令一向不容置疑,这种组织规矩森严,惩罚狠辣。可柳寻真不是竹阿然,更不想为了这种冰冷的组织效忠。她迅速整理思路,心中已有计划。
千羽阁势力庞大,根深蒂固,像竹阿然这样再优秀的杀手,对组织而言不过是一颗随时可被替换的棋子。想脱离千羽阁,无异于从虎口中拔牙,冒然反抗或逃跑只会被当作叛徒清理。
穿越而来的她,原以为落得个闲云野鹤的田园人生,没想到开局便是血腥江湖,刀光剑影。柳寻真虽不惧生死,却绝不想轻易浪费这第二次生命。
“走一步算一步。”柳寻真抬眸,深邃眼眸中闪过一抹冷光,唇角微微勾起,语气带着几分决然,“任务是关键,不妨接下后伺机而动。”
她扫视窗外车马如流的街道,又将目光落回楼下端茶倒水的店小二。属于竹阿然的宿命,已被自己接手。而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她重新掌控人生的伏笔。
之后短短三天,她彻底将这座茶楼的格局与竹阿然记忆结合,暗中梳理出不少细节,对这陌生世界的规则了如指掌。
—
回到眼下,离夜国正是柳寻真为逃亡精挑细选的目的地之一。任务竟将她顺理成章地送往那里,简直是天助她也。
她身处的晟夕国是千羽阁的大本营。整片大陆被四国瓜分,北为离夜国,南为铁鸮国,东为赤羽国,西为晟夕国。
江湖还有三大派,铁鸮国的龙吟墓,赤羽国的尤善荆,皆是威名赫赫的江湖势力,唯独离夜国,三大派的势力根基最浅。
任务牵涉的主角楚策是离夜国皇子,不过二十二岁,却孤悬异国十载,十年前被老皇帝楚寰宇送至晟夕国,作为稳固两国关系的政治筹码。
十年的风平浪静在楚寰宇的一道急诏下生变——楚策必须启程回京。
背后的答案显而易见:楚寰宇命不久矣。离夜国皇权的更替风暴即将袭来,而楚策作为被遗忘的皇子,重回权力中心,势必会成为无数人的棋子甚至靶心。
护送楚策的任务看似简单,实则暗藏杀机。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柳寻真对楚策的生死毫无兴趣,更无意卷入离夜国皇权更迭的漩涡。她真正关心的是这场乱局正好为她提供极佳的掩护,局势越混乱,她的机会便越多。
“只要楚策活着抵达离夜国,我的计划便能顺利展开。”柳寻真低垂眼眸,目光幽冷。
这场护送任务,她只需扮演好千羽阁赋予的角色。无论是宫廷的阴谋诡计,还是江湖的争权夺势,她都能借势而行,将局面反转为她假死脱身的契机。
柳寻真缓缓吐出一口气,刚准备收回视线,却瞥见桌上的水迹再次波动,竟然又浮现出一行新的字迹!
“若要离开千羽阁,今夜丑时茶楼后院寻我。”
她眉头微蹙,眸中闪过一丝意外:“店小二留下的?”
竹阿然记忆中,店小二虽说心机深沉,但对千羽阁的忠诚毋庸置疑。这封来路不明的暗示,透露着太多古怪。对方不但露出叛逃意图,甚至试图将竹阿然拉下水,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算计?
以柳寻真的性子,若非必要,绝不会浪费时间与店小二纠缠,尤其是在暴露风险极高的情况下。可问题在于,她尚未掌握楚策的具体行踪,而这一关键信息,很可能就在店小二手中。
“去还是不去?”柳寻真沉吟,唇角勾起冷笑,“看来是非去不可了。”
她心中快速盘算,制定出几套应对方案:
若店小二真心叛逃且实力足够,便让他来做背锅之人。柳寻真顺势借他的计划脱离千羽阁,事后哪怕他死,她也只需遥遥献上一捧黄土略表遗憾。
若店小二实力不足或计划漏洞百出,便拒绝他的提议,继续考虑护送任务。柳寻真忍一时之苦,等机会成熟再行脱身。
还有一种情况,店小二心存歹念,试图算计她……那只能送他一程,尽快处理掉这不稳定的变数,自己再重新去执行护送任务。
想清这些,柳寻真收回视线,盘旋的疑虑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笃定与从容。
如今目标已定:
第一,今夜丑时前往茶楼后院,与店小二会面,确认楚策的具体位置。
第二,随机应变,决不能让店小二掌握主动权。
桌上的水迹完全蒸发,干净得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柳寻真起身环顾四周,楼下说书人声音依旧抑扬顿挫,茶客笑声此起彼伏,热闹的氛围将她心中杀机掩得无影无踪。
既接到任务,柳寻真没有丝毫留恋,离开茶楼。茶楼外的街道,行人来往不息。她抬头望了眼天色,日头已斜,拢了拢衣袖,脚步轻快地融入人群。
江湖虽大,生在组织,却如囚牢。她无意做那任人摆布的棋子,若这棋局无路可退,那便趁乱破局,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