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极为陌生的音调,像是哪个地方特有的俚语,越清城仅思考了片刻就明白了,这是机械修仙域的语言。
萧泽,不对,是龙斩,龙斩在命令这只巨鼋。
那只巨鼋果然浑身一震,松开了越清城的靴子。
越清城攀着绳子上到船上,耗尽了力气,再也撑不住,“哗啦”一声,他和他背上那人都摔倒在甲板上。
清冷的月从天边升了起来,破烂的桅杆哗啦啦地响,伴随着时涨时落的潮声。
他在船板上呆坐了半晌,那鹅劫后余生,在甲板上蹦来跳去,越清城渐渐回过神,让鹅啄了啄他的手指,然后站起来,将那倒在甲板的妖扶着靠在桅杆上:
“阿泽,你还活着么?”
那妖没有回话。
他不声不响地坐下,扯下里衣的几块白布,拿血情烫了一遍,煨在那人脑后狰狞的疤上,贴着那妖的脑袋绕了几圈。
那妖头一歪,就轻轻地搭在了他肩头。
那微凉的五指轻轻屈起,握着他的手腕。
能活就活不能就算。
越清城重新靠在桅杆上,闭上眼睛,月光清凉,身边那妖呼吸清浅,在耳缘悠悠地荡。
*
越清城被肩头的重物压得肩疼,轻轻“嘶”了一声,睁开了眼。
日落月不升,入眼是一片浓浓的大雾,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了。
他张开手,萧泽不知对他的手腕用了什么,三天没吃补心丹,依旧没有异化的征兆。
那妖的脑袋依旧靠在他的肩头,越清城抚了下他的额头,还好,不再那么死冷死冷的,他轻手将那妖靠在桅杆上,刚挣脱他的手,却又被他猛地一下握住。
那妖紧闭着眼,只握了那么一下,就突然松了开,有些僵冷地靠着桅杆,一点晶莹的泪从眼尾沁出来。
实在好看。
越清城:“……”
越清城:“兄长,我去找找船上有没有控制航向的地方。”
那妖没作声,越清城一手一勾那鹅脖子,将它蹲在萧泽旁边:“看着他,他有什么不对就大声叫唤,明白么?”
白鹅“嘎”了一声,严肃地点点头。
越清城拍拍它的脖子,起身往舱室走去。
萧泽,救过他两次。
虽是因为将错就错将他认成了弟弟。
想到此处,越清城不由啼笑皆非,轻抚了下脖颈上的龙纹玉雕,许是他真是龙苏的后人呢,连容貌身形都与那尊神那么相似。
船舱门一打开,便是铺面而来的臭气。
死去多时的骷髅船长瞪着两个大灯泡瞅他,奈何越清城见的死人也多了,对他做了个揖,便开始翻人家东西。
柜子里有几块龙苏哥子,都是前些年流通的硬币,越清城瞧了一眼便放了回去,几袋腐朽了的粮食,最下边那个格子里放了十几块金砖,分量很足,这船长不修武道,一只炼丹的丹炉都找不到。
也没有罗盘。
没有罗盘指示方位,不知道要在海上飘到猴年马月。
就在这时,门外那鹅忽然开始狂呼乱叫,好似大难临头一般,越清城刚跑出去,这船便猛得一震,好像撞上了礁石。
与此同时,被撞的那头传过一声大骂:“老大,这儿有只破船!”
越清城本在安顿萧泽,闻声眨了下眼,侧耳听着:
“那船上有人么?”
“灭着灯,应该没人,那桅杆都烂成什么样了。
“上去看看,有什么好东西没。”
几道绳子快速勾住他们这只船,几道黑影朝船上掠来,瞧那身影,当是会些拳脚架势。
搭上他们这条船倒是不错,可萧泽长着这么大一对翅膀,一看就是从机械修仙域跑过来卧底的妖,恐怕那些人一看他就掉头开船跑了。
“有人!”
在火折子照到他们的前一瞬,越清城拿布遮住了萧泽的翅膀。
前边有四五个人,满脸横肉,为首的一个刀疤脸拿着火折子,往他们眼睛上照,越清城神情微冷,只弹指将那火折子挑开了些,他不打算在这些人面前表露自己天阶修士的身份。
两边人静默了一瞬。
越清城率先笑道:“兄台,去南海送货?”
此处狂风大浪,船上脏得更是一点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眼前这少年却是银衣墨发,俊美非常,能在这种地方保持这种风度的,能是什么善茬?
刀疤脸不动声色:“的确是——”
他话没说完,身边那人忽而指着越清城哈哈大笑:“你,箫倌,怎么这么多年,你还是那副——”
越清城瞧着他的脖子,似乎在观察他脖子被拧下来时,喷血的角度,轻轻笑着:“的确是好久不见。”
靠在桅杆上的黑衣少年猛得睁开了眼,凌厉的目光如有实质地射向那人,船上所有人都不住身上一寒。
一道清冽的笑声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传进他们耳中:
“小五,我讨厌这个人的眼珠子,我可以抠下来么?”
越清城自然也听到了那个声音,早不醒晚不醒,偏这会儿醒,这么大张旗鼓的,恨不得告知全天下他俩不对劲,他本来有把握不动声色地混进去,还能顺出来两张武道证。
板着脸传音:“别瞎扯,先上船再说。”
“陈开!”刀疤脸暗骂一声,这人说话前怎么不过过脑子,在这种鬼地方穿成这样的,得是修炼的真人,哪是他们惹得起的?
他抓住陈开的袖子,又踹了他一脚,将人搡回去,与越清城抱拳道:
“小兄弟,某回去便割了他的舌头,小兄弟可是要搭船?”
他望向对面那少年的眼睛,这一望,便再也收不回来:“小兄——”
那是一双淡金色的眼睛,很柔和,仿佛有种将他吸进去的魔力,就在此时,那眼睛说话了:“你们要去哪里靠岸?”
“去南海沿岸,北曦村。”刀疤脸呆滞地说。
北曦村?越清城撑着下巴,没听说过。
不过他想要的只是靠岸,在哪儿上岸倒是无妨,反正他只要脚沾上土地,便能自己布传送阵。
眼下被控制的人有些多,眼见着几个就要清醒过来,越清城一凝神,又是微微一笑,就要挣脱开的刀疤脸神情又呆滞了
“我二人正欲去北曦村走商,兄台可愿捎我二人一程?”越清城望着他们,那十几个人皆呆滞地点了点头,那刀疤脸道:
“有,小兄弟等着,我们这便回去给你安排。”
越清城眨了下眼,掐了个响指,“啪”得一声,十几个黑脸大汉清醒过来,不由面面相觑,惊悚万分。
只见那小少年轻笑了笑:“多谢,你们先回去罢,我与兄长马上便去。”
刀疤脸心里直叫苦,却没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少年必然是修真者,但修真的道人有两种,一种有心,一种无心,遇见无心人这条船的人就全完了。
忍不住多嘴问了句:“小兄弟,你们有武道证吗?”
越清城微微一笑:“有,你要看看吗?”
刀疤脸一看他笑就冒冷汗:“不看了不看了。”
拱了拱手,便领着十几个人下了船。
越清城转过身。
那黑衣袍的妖果然在身后静静立着。
他当然没有武道证。
这种东西,唯有心脏健全, 出生光明正大的古武剑道人才能获得,他的武道证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的,后来又被仙道庭销毁,新买的那张也不知丢在了食石兽腹腔的哪处。
越清城去牵那妖的手时,萧泽没说话;他将那双大翅膀盖严实时,萧泽依旧没说话;
他脑袋上每隔几个时辰便换一次的白布光洁如初,已不再往外渗血,越清城往前走他便跟着走。
跃过两道船之间的沟壑,蹿进另一条船中,鹅跟着他们,乍这翅膀跃了进来。
一行人畅通无阻,在那船上得了很小的一间舱室。
进来才发现,这本身就是是个客船,密密麻麻的舱室住了不少人,上去的那几个刀疤只是船老大找的打手之一。
遇见的几个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不大的舱室只有一张硬榻,越清城看着榻边的萧泽:“兄长,你脑子怎么样?”
“像长满了泥的葱。”萧泽答。
越清城笑了两声,又端起下巴,瞧着自己救活的这只妖,俨然一个庄稼主欣赏自己亲手所栽的树。
萧泽生得极好看,尤其是闭嘴的时候,他现在虚弱的模样便显得更加好看。
那对翅膀一直被越清城拿布遮着,他轻手把布掀开,被捂了良久的翅膀露了出来。
越清城“啧”了一声。
刚才恐吓人的时候很嚣张,现在坐在塌边头痛,胡言乱语,也不肯多说。
又招手给鹅喂了些米粟,这是他方才出去特意给鹅带的。
从前他只一个人,现在养了一只妖还有只鹅,吃饭喝水都得想想它们。
喂好了鹅,越清城发现那妖半闭的眼完全睁开了,正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在水里时,我松手了。”许是知晓他彼时不会拒绝,那妖轻手揽过他,那微暖的圣兰香味便蔓延到空气中。
“你救我,我便救你。”越清城说。
那妖揽着他,半晌无言,而后轻轻舒了口气:“小五,重新开始罢。”
他只觉得那妖说出再句话之后,圣兰香突然成百上亿倍地散发出来,满室生香,那不加装饰的欣悦和欢愉就这么感染到他身上,萧泽的手带着海水的潮湿,但很暖和。
越清城冷静分析,失心疯的第二个征兆,开心到狂妄,简称狂欢。
太浓郁了,越清城咳了下,又皱了皱眉,他又点受不了,微带水光的眸朝窗户望去。
这么浓郁的圣兰香,真不会引来什么诡物么?
恰在此时,“当当当”,门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