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瞧了过来,萧泽一言不发地扬了下眉,转身便进了屋,黑金色的袍角卷起一片凉风。
“……癫神是这城里祭祀的一种神,以人心的混乱度为食,每个进来的人,皆须贡献点癫值给他。”宋潜道,“不然,这人便会倒霉。”
这些越清城都知道,“红色幕布后,是什么东西?”
“是癫神之心,这东西有迷乱人心的作用——”
越清城“啪”得一声拍案而起,吓了宋潜他亲爹一大跳,越清城说:“癫神之心,心,心脏,我就知道,我今日摸到了的!”
“不可能,”宋潜说,“那心脏无法直视,有形无状,不能触摸。”
越清城反问:“那你如何能知,红幕布之后是癫神之心?”
宋潜:“仙道庭的史学老师有讲,癫城,古武剑道一十六城之一,有古神癫神坐镇,五百年前无心人众多,多发狂躁,癫神吸收无心人癫值,解决癫患,所有无心人皆被驱逐入此城。”
说到此处,宋潜的声音顿了下,直视着越清城:“这座城,可以减缓无心人变成触手怪的进度。”
越清城却仿佛什么都没感受到,只说:“那这座城不禁无心人?”
“禁,当然禁,”宋潜说,轻声道,“世上哪个城敢不禁无心,只是明里暗里……”
宋冕不爱听那有关无心的话题,怕越清城敏感,便摸了摸下巴,连忙说:“睡神上史学课从不听讲,难怪,难怪。”
然后又欣慰地点点头:“宋小潜很不错,不像我和你的娘亲。”
越清城没理会他,只问宋潜:“明里暗里怎么,豢养无心人么?”
话音刚落,窗开了,进来了一阵风,院落里尽是槟榔树,将整个地方遮得阴森森的。
“今晚哪儿都不许去。”萧泽将一碟炒得金黄的菜端上桌,越清城蹙起眉头,只见他身后也飘着几个果碟,那龙妖又转身将碟子一个一个放上来。
萧泽将那圣兰香茶放在他面前,又抬手压下他的眉毛:“别不高兴,你魂不稳,被那火苗灼得散了,彼时太仓促,我没来得及细细查看,今晚我再给你把魂凝实一番。”
这番话他是用传音对越清城说的,越清城的心“突”得一跳,一股荒谬的感觉蒙上心头。
在北曦村时,萧泽便说过自己是他种的树,他捏的魂。
容貌必然也是按照龙的审美来的,难怪他往日在课上立着打瞌睡的时候,老被人类观赏。
于是,桌上的所有人都看到,那少年莫名地挥出一道镜子,然后就开使极为挑剔地端详着镜中人,最后满意地“啧”了一声。
宋冕和萧折:“……”
越清城整日不是在练功便是在睡觉,他连站着都能睡着,这么一个从上到下都写满睡意的人,从没对相貌有多在意过。
而他那半闭半睁, 打盹儿犯困的神情又偏偏很是引人瞩目,每次都有姑娘家给他吵醒。
哦,也不止姑娘。
但这些人往往被越清城当成是无聊的,或者挑衅的,睁眼一瞥,便转身换个方向闭上眼睛。
餐桌上并不热闹,或许是多了萧泽这条龙。
宋冕家的小儿子回来点了个卯,便急匆匆出去了,八百头驴也拉不回他。
饭毕,琼浆玉液和各色素菜都用得差不多了,修了道的人对荤腥都无欲求,但平日里也需要配点儿琼浆玉液, 调节口味。
宋冕给他二人准备了一间屋,好似稀松寻常似的,但他仍忍不住多看了越清城几眼;吃完饭又说了好些话,直到月上中天的时候,宋冕方问:“嗯………哦。”
越清城:“什么?”
宋冕:“兰香膏!”
越清城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直把宋冕看得不好意思,他瞧着睡神身边那条龙,想来萧泽也不会让睡神受伤,变胡乱地塞给他一瓶,便将人推搡进屋里了。
然后一身冷汗地跑出来,怎么睡神在这种事情上也迷迷糊糊的啊。
宋宅不小,但宋冕喜欢种树,这不算大的院子里便一丛一丛地全是林,月上柳梢的时候,越清城正抱着枕头,坐在榻边警惕地看着萧泽。
往日,他睡觉,萧泽干什么他就不知道了,但是今天,他迟迟地没有入睡,只见萧泽一把关上窗子,转过身来,越清城抱着枕头:“你干什么?”
又说:“我的灵魂没有任何毛病。”
萧泽走过来,坐在榻边,轻轻朝他伸出了一根指头,越清城像被马蜂扎了一样惊恐地弹跳起来:“阿泽要不今晚咱们还是去须眉馆看看吧!”
萧泽:“……”
萧泽:“过来。你身上的每一寸零件都是我给你安上的,长度, 颜色, 状态,我搭一下你的手便知道你如今身体如何?只是修一修灵魂状态,莫要讳疾忌医。”
他这些话不说出来还好,一说出来,越清城神情更加惊恐万分,结结巴巴:
“什, 什么长, 长度,颜色,状态?”
萧泽不答,突然伸手抓着越清城的脚踝,把他从被子另一侧抓出来,越清城又恼又火:“你要是真的制造了我的灵魂,绝对给我缺斤少料了!没准你组装我时,就忘了给我安装心脏!”
萧泽不出声地笑笑,越清城正要继续说,那人却冷不丁地伸手,按上了他心口的某个地方。
霎时间,越清城不动了,也没说话。
龙妖黑润的眸注视着他,手轻轻地没动,似乎在等他适应。
但那骨节分明的手一直按在他心口的某一点上。
须臾,越清城咬紧了唇,然后使劲抓住那龙妖的袖子:“萧, 萧泽,你干什么!”
按理说,他应该不会有这样的反应才对,因为他没有心脏。
故而以往有那么不止一次,萧泽的手轻抚过来的时候,他并没反对,有时皱眉避开,有时避都未避,只是仗着自己是无心人。
似乎是察觉对方适应了些,按着他心口的手微微一攒,下一瞬,越清城睁大了眼睛。
他的灵魂被探入了。
“别挤。”萧泽“嘶”了一声。
那是极为难熬的一段时间,等越清城终于醒过来时,他整个人似乎都刚被从水里捞出来,汗水涔涔而下,萧泽在捞着他,另一只手在拿着湿帕子,在轻轻地擦着他的脸。
眸光渐渐轮转到萧泽身上,他想到了捏着他魂灵的那朵金光,萧泽紧紧抿着唇:“怎么样?”
又说:“我许久未做了,可能有些生疏。”
越清城按了下太阳穴,直起身来,又闭了下眼,轻声:“放开。”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对,某种无法言说的感觉自小腹蒸腾而上,他不是个重欲之人,以往仅仅在青春勃发的那个年纪做过几次梦,和一个男子,闷热, 潮湿……但他很不喜欢。
今日……他是无心人,无心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反应,从前萧泽抚他心口,他并没有这种感觉。
萧泽抿着唇,显然知道他如今的的状况,只见小五眼底不自知地含了一层薄泪,抿唇转过身去,一言不发。
“我手法不太准……”
“你过分。”越清城咬牙说,又很用力地闭了下眼,“你……出去。”
萧泽没说话,突然扣住他的肩:“我帮你弄出来么?”
越清城脸带薄怒,他是真的恼了,一扭身将那人的手推了开:“你出去!”
自己这个模样很狼狈,一定很狼狈,所有的情况都被眼前的人,悉数尽收眼底,他是个习惯性将强烈情绪藏进心里的人,在仙道庭做监纪官的时候,他也是个铁面无私的长官。
偶尔嬉笑都是他,冷面也是他,他可以将那些不太重要的东西表现出来。
在风月馆长大的孩子是这样的,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很安全。
但是现在就不是这样。
他潮湿的发丝落在脸颊两侧,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小五……”
“你不走,”越清城一字一顿,“日后你我二人就此分开。”
“我出去。”
那人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道直线,最后又瞧了他一眼,便真的出去了。
越清城闭目感受着自己,有些无措。
他真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对待。
他凭着本能伸出了手,感受着自己在掌心跳动。
真烦。他闭着眼睛。
*
“诶?圣主大人,为何在门口杵着?”
萧泽双手抱臂,瞥了他一眼:“你家鹅喂了吗?”
的确还没喂,宋冕连忙拿着米粟出去,然后又狐疑地转过头,只见那圣主大人依旧站在门口,一副又是烦躁,又是坐立不安的模样,宋冕突然悟了。
这副情状,这不是他和萧折还未确立关系时,被赶出屋子的自己么?
这条龙被睡神赶出来了?
这这这,他儿子都生了一个人,怎么这俩人还没彻底捅破窗户纸呢?
只见那边萧泽突然抬眸,一道不是很友善的目光朝宋冕射来,他一个激灵,连忙拎着米粟出去了。
*
萧泽在门口立着。
那房间里每一个呼吸, 每一寸摩挲都能落进他耳朵里,萧泽双手抱臂,轻闭着眼,就这么靠在墙边,无形的界障隔开了恶龙守护的那个房间。
说他不是故意的,他又明明是故意将位置按得偏了些,按在那引人情/动的点。
一声叹息似乎夹杂着一声啜泣,传了出来,萧泽突然轻咳了声。
而后敲门:“小五,我可以进来了么?”
“不。”
于是萧泽又放下手,双手抱臂,靠在墙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