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那人似乎解开了脸上的隐形术,波光粼粼的衣袂随风而摆,而后有些嫌弃地扫过来一眼。
宋冕呆住了,身边有人晃他:“首领,首领?人都走了,还跟吗?”
他往那馆上一看,匾头上曰“天泉”。
越清城在水课上睡觉时,他和阿折在旁边给人望风;越清城在打饭喝水的时候,他在旁边喋喋不休今日的王老师太,阿折端水;
越清城悟道天阶,仙道庭证道的时候,他和阿折稀里糊涂地被这个好友拉上了仙道庭。
买一送二。
八年后,他与阿折安安稳稳地毕业,而那个传奇般的故交好友已经越狱三年了,了无音讯。
世上还是有那人的传说,只不过变成“越清城在某时某刻变成了触手怪,吃了好几个人呢”。
宋冕不喜欢听这些话。他也不喜欢听课,但是仙道庭水深,他和阿折两个原本吊儿郎当混日子的人,开始疯狂卷修为。
因为不会有人再给他俩功课抄了。
“我和阿折的儿子十二了,叫宋钱,给你做记名弟子你要不要啊!”
遥见前边那少年踉跄一下,不可置信地回了头,宋冕笑笑,就是笑得有点儿不好意思,那少年咳了一声转过身去了,没说要,也没说不要。
“大统领,还跟吗?”旁边那同僚问。
宋冕看着那边,似乎陷入了沉思,没说话,然后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该绞了。
略一沉吟:“不跟,收队。”
*
“认识那大统领?”
“嗯。”
“他儿子十二岁了。”
“哦。”
“你为何神志如何恍惚?”
越清城面露沉思:“我在想一件事……宋冕究竟是那孩子的父亲,还是母亲?”
他衣衫完好地坐在石阶上,银衣粼光飒飒,身上连一丝水都没沾,而池子里那只妖已经脱/干净了,氤氲的水汽蒸腾在龙妖身上,越清城却侧着身,并没往池子里看。
龙妖游过来,扒住他的靴子,扔掉,轻声笑:“怎么,他们二人皆是男子?”
越清城说:“没错。”又皱眉:“你做什么?”
萧泽伸臂将他拽下水,“进温泉,”
又一把解了他的腰链,“不脱/衣服。”
越清城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剥了个干干净净,唯有一条亵裤还在腹下挂着,已能看出精美的轮廓,水珠挂在那白皙而劲瘦的腰上,连那人都顿了一下,正要伸手去扯时,被越清城按住了手:
“我从不和人一起沐浴!”
他说得声音急,像是真被吓到了,听在耳朵里像带了哭腔,连越清城自己都呆了下,瞧萧泽没再伸手,他不出声地循着水游到了另一处。
他也不上岸,就这么半身浸在水里,伸手去被扔在岸上的衣袍,躲在水里,开始一件一件地穿,那边人的声音却很轻地传过来:
“你……换吧,我背对身,不看。”
越清城听了他这句话,突然弄出了很大的水声,转身就扔了一块石头过去:“你看,你看就看,你看又有什么!”
他直接这么上了岸,也不管那人没有有看着他,就坐在石头上,不疾不徐地一件一件穿衣,最后一脚将靴子登上,发丝却皆沾满了水。
湿漉漉地看着游过来的萧泽,像一条落了水的, 无助的小狗。
“小五。”
“无事,你去泡罢。”他低头弄身上的水。
“湿衣服沾在身上难受。”
越清城“嗯”了一声,然后没说话。
萧泽半副身子从水里露出来,忽而身形一闪,穿戴整齐的他出现在岸上,走过来为他擦着发,手上拿的是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绡巾。
而后矮下身看他的眼,越清城像被马蜂蛰了般“蹭”地站起,对他说:“不洗了?”
萧泽:“你还生气么?”
越清城微抿着唇,他不知道怎么跟萧泽说,别说萧泽,连和他一起长大的长曦都没看过他的身体,倒不是有什么隐疾,而是他——
“我从小便不太对,从未和人一起沐浴过,我梦见过不太好的东西,”说着,越清城移开了他的手,“在我……十几岁的时候,”
说到这,他很轻地抿了下唇,“我不能和男子一起沐浴,你明白么?”
越清城确信,萧泽这条活了几千年的龙能明白个屁,但是他不想说得更明白,他也没跟别人解释过这种事,只是近日隐约察觉到萧泽似乎越来越没分寸,有些忍受不了。
那条龙看着他,很缓慢地“哦”了一声,而后一脸认真:“不是很明白。”
而后又一脸稀松寻常地解他的扣子,那声音怎么听怎么在忍俊不禁:“小五,你衣袍湿着难受,身子也没擦好,我给你擦干净。”
越清城:“……”
这只龙到底能不能有点儿分寸感啊啊啊!
*
那两人刚走出天泉,身后便立时又黏上了一个人,他俩正在说话,那人便非常没有距离感地凑近了些,很感兴趣地竖着耳朵听。
“因为我好似并不,讨厌你……所以倒也无妨。”
宋冕掏了掏耳朵,越清城猛得转身,宋冕立马说:
“睡神,仙道庭大选的状元, 探花之流快被掏心掏完了,你觉得是什么怪物才能制服天阶法师?那挂在龙苏树上的红绸我看过了,左不过求的是吉祥如意, 道运亨通,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越清城不答,对萧泽说:“兄长,你去那圣兰香树前看看,我觉得龙苏尊者的树上被挂了个死人,他快被气活了,等会儿我们在‘不是人间’见。”
萧泽:“……”
与自己的故交好友聊,他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他早便察觉到那圣兰香树上又多出来一个死人,小五这是要他去搬尸体。
便伸手抚了下他的发,一掠身走了,此处只剩了越清城和宋冕。
两人朝“不是人间”相反的方向走去,越清城仿佛什么都没察觉一样,跟着他走,宋冕忽而轻声:“你既知来拜那树,会被剜心圣手盯上,为何还要来拜?”
越清城只说:“我就是拜了,你要杀我么?”
那“宋冕”猛得回头看他,听见越清城叫他本名:“长曦。”
长曦定定地看着他,越清城只跟着他往前走,“萧泽在处理宋冕,时间短,他还没死,这地方人少,我既无心脏, 身上也没带血情,没人定位得到我。”
*
另一头——
宋冕被挂在树上,血,顺着他被剖开的肚子,一点一点地淌下。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逐渐消融, 分解,血液正在逐渐变凉。
似乎是因为时间紧迫,他被处理得很潦草,这也恰恰让他没有死透,就这么明确地感受着自己一点一点死去。
太糟糕了。
但是地上好像来了一个人。
那人走的慢条斯理的,在树下站定,就是不肯抬眼,宋冕急了,嘴里发出“嗬嗬”的催促声。
那人抬起脸,是妖域圣主。
宋冕呆住了,怎么是这个家伙,他肯救自己吗?
那圣主看见是他,似乎也是一愣,而后脸色大变:“不好。”
须臾,被放下树, 奄奄一息的宋冕一个踉跄,萧泽倒也没让他摔在地上,一抬手,用一股气流托住了他,又给他嘴里扔了粒圣兰香丸——看在小五的份儿上。
他眉头紧锁,感受了下越清城的方位,南。
便对宋冕说:“南边可有一处,唤‘不是人间’?”
宋冕还没缓过去,一张嘴便是一口血,只得点了点头。
那人影一闪便没了,他看见不远处一个龙影,牵着一只猎犬朝他跑过来,顿时有些慌。
他死也不能忘记,当时就那么走得好好的,那同僚突然就使真气一敲他的脖颈。
宋冕嘴边还冒着血,就这么连滚带爬地朝萧泽追去,恩公,等等我啊,我害怕!
龙影牵着只狗:“……”
*
“我们超度人,很有讲究。”“当”得一声,茶盏被长曦按在桌上。
“修为不高者不超,德行有过者不超,好大喜功者不超,奸/淫妖邪者不超,此之谓,四不超。”
越清城被他束住双手,讽了一声:“我超度你,你愿意么?”
长曦满眼欣喜:“兄长如此做,长曦自然是愿意的。”
他口称自己长曦,眼里却无半分当年的纯净,反倒尽皆是疯狂之色,越清城盯了一会儿便蹙眉扭过头去:
“你别在浥清城待着了,不如去隔壁那座癫城,就你这样,混乱值测试一准能过。”
长曦笑了笑,“癫城里的人太脏,不行,机械修仙域是很干净的地方,拜龙苏尊者的人都很干净,值得一超度,机械修仙域,不能有脏东西进去。”
正在说话间,木门“嘎吱”一响,三个长曦走了进来,纷纷瞧了他一眼,笑嘻嘻唤了声“兄长”,在这株圣兰香幼苗旁坐下,竟长得一模一样。
五个“长曦”在屋子里坐着,越清城心里松一阵紧一阵,忽而冒了冷汗。
这都是什么鬼东西?把他绑在这根柱子上,又是什么意思?
超度吗?
当年被他领回家的长曦,的确不是人,但也不是鬼啊。
火石电光间,越清城联想到几个人类死时被剖心挖肚的惨状,突然想到了什么:
“长曦。”
五个长曦皆回过头看他,越清城说:“你便是把古武剑道的人都杀了,你被那屠夫剖去的心脏,也不会再回到你胸腔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