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话落,赵政想起来了。
“那会儿你还是个臭小孩。”他低头看着嬴政,“长大了不可爱了。”
嬴政:“彼此彼此。”
“我收回那句话。”
“哪句。”嬴政淡淡抬了抬眼。
“不管用那句,”赵政抬起手,“现在管用了。”
嬴政嗤笑:“自己吹。”
赵政忽然凑近。
嬴政无处可退,险些和他贴上唇,眼睛睁大了些,呼吸停住。
“我每隔一段时间会休眠,那天我想告诉你,但是你睡得很沉,我想着不可能这么巧,没想到回去就休眠了。”
嬴政当没听见,一点反应都没有。
赵政道:“别装傻,你听懂了。”
嬴政别过头去,慢吞吞开口:“跟我没关系。”
说得很轻巧,好像真的没关系。
藏在袖子里的手却收紧了。
赵政保持着俯身看他的姿势,一只手撑着侧壁,很近,面色沉静如水。
一只手伸出去,似是要捏住嬴政的下巴。
嬴政躲了一下,那手却更缠上来。
嬴政别开他:“发什么疯?”
赵政只是看着他,眼底的沉静、认真渐渐消失,变得黑压压一片,晦暗得什么都看不出来。
忽然,宫车到了行宫大殿。
赵政回神,收回手,露出一个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笑:“去休息吧。”
一夜无话。
第二天,车马起驾回咸阳。
路经邯郸,在那里停留。
这是两个人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两个人看过赵王宫、关押质子的旧址,很多地方。走过一棵枣树时,他停住脚步,“这树居然还在。”
嬴政抬头看了眼,树很高,在宫里很突兀地竖着。夏天,缀着密密实实的青枣。
这是他小时候和燕丹他们几个质子经常一起玩儿的地方,秋天还会一起偷偷打枣,如果被宫人抓住,会受罚,如果没被抓,就能吃到甜甜的枣儿。
走神间,赵政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长长的杆子,往枣树间戳了戳。
嬴政:“打不下来的,还没熟。”
刚说完,青青的果实砸了嬴政一头。
“……”
赵政青枣兜在袖子里,笑眯眯的,抬手,从嬴政衣领里掏出一个漏网之鱼。
他手指带着凉意,触到嬴政的肌肤,触感异常明显,嬴政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收回手,把那颗枣送到嬴政嘴边。
“甜的,尝尝。”
嬴政半信半疑。
赵政吃给他看,“真的。”
嬴政一眼就识破这个小把戏,“不吃。”
一定是酸的。
这人就是喜欢逗他。
当小孩一样逗他。
嬴政脸色一沉,转身就走。
赵政没跟上来,还在枣树下,赏风景似的,边吃边看那枣树。
嬴政回头看了眼,收回视线,袖子底下手指露出来,拿着一枚淡绿色的枣。没有人,他默然送到唇边尝了一口。
甜甜的水分在嘴里化开。
一只手轻轻拍了他肩膀一下:“都说了是甜的,疑心怎么这么重。”
赵政从他身旁走了过去,顺势丢了几个枣给他。
嬴政下意识接住。
被撞破偷吃,他也没有不好意思,冷着脸跟上去。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啃枣。
侍卫们不敢跟上来,跟着一个两个星星点点的枣核走。
大王这枣核扔出了两个人并行的既视感。
嬴政几乎不说话,赵政找话说,说的都是小时候在邯郸的事。
嬴政静静听着,虽然不吭声,可悲欢是相通的。
赵政专挑让他心里难受的东西说,说到最后,嬴政忍不住了,叫他闭嘴。
赵政笑笑地看着他。
嬴政眼睛一垂,逃避似的,大步走了。
回到宫里,才想起来,那些也是赵政心里的口子,提起来的时候,他怎么那么风轻云淡。
嬴政心里不舒服。
晚上,他接见了一些大臣和地方官员,摆了宴席作为慰问。
嬴政喝了点酒,回到寝宫时,已经深夜。
他忽然发现今天晚上赵政一直没出现。
宫殿里喊了几声,没人回答,嬴政有点醉了,又禁不住瞎想,那人是不是又玩消失。
心口揪着般难受起来。
消失就消失,他不在乎了,十年、二十年、最好永远别再出现了。
宫人们被他遣退了,他在榻上坐了一会儿,脑子越来越昏沉。
胃里翻江倒海的,没忍住,吐了出来。
衣服沾了些酒水,他扶着走廊往沐浴的地方走。
推开门,里面的雾气扑了出来。
正在池子里的赵政转过身。
嬴政站在岸上,居高临下的,眯了眯眼。
好一会儿,认出他来了,说话有些慢:“你没走。”
赵政眉尖一挑:“走去哪儿?”
嬴政冷哼一声,走到旁边坐台上,慢吞吞地脱衣。
酒气顺着雾水传到赵政这里。他皱了下眉:“喝酒了?”
嬴政不吭声,醉得狠了,衣服脱得都不像样,越脱越乱。
赵政穿着衣服下的水,上了岸,略扎了一下腰口,看见他,差点崩了表情。
嬴政把身上的衣服绕成了麻花,还在醉懵懵地解衣带。
“喝了多少啊。”赵政走过去,把他细白的手拍掉:“别弄了,我来。”
嬴政被他打了,生气起来:“拖出去。”
赵政呵了一声:“醉成这样。”
要是他不在这,小孩这么洗澡,溺了水都没人知道。
酒壮人胆,真对。
嬴政身上的衣服一点点解开了,他本人恍然不觉,剩最后一层时,赵政住了手,“行了,下去。”
嬴政无动于衷。
赵政真怀疑他能不能自己洗澡,想让他别洗了,这酒气又冲人。
想着把人拖下去,结果地上滑,俩人齐齐落水。
扑通一声,浪花溅得老高。
赵政从水里冒出头,甩了甩,“这赵王宫的浴池真难用。”
嬴政也冒出来,呛了几口水,清醒了些,看见赵政在这儿,愣了一下,眼底闪过疑问。
“看什么,哥哥在这儿洗澡。”赵政转身背对他,走到浴池一角,刻意拉远距离,“小孩,要我帮你洗吗。”
“……不。”嬴政一看他的架势就知道是客套话,也没打算让他帮着洗,他自己能行。
混沌不清的脑子里漫无目的地想,原来他没消失。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手巾,悄无声息地走到赵政面前:“搓背。”
“……”
脸不疼吗?
赵政接了手巾,把人掰过去,给他搓背。
其实没什么好搓的,这背光滑细腻,白净漂亮,虽然瘦,却越发显出骨感。腰是没在水里的,往下就看不清了被长发遮住,朦朦胧胧。
赵政如老僧坐定,心态四平八稳。这几天被嬴政的冷淡伤透了,已经看清小孩不喜欢自己这个事实,他就把那点不该有的心思敲碎了埋在了心底底。
就算嬴政现在光着身子站在他面前,他也能不起任何邪念。
很快,搓好了。
赵政把手巾糊到嬴政肩上:“去吧,离我远点。”
嬴政回过身,浴室里雾气重,空气少,闷得他脸颊有些泛红。
不知是不是脑子抽了,他问赵政要不要搓。
赵政拒绝。
开玩笑,小孩给他搓背,点火呢。
谁知是,嬴政听见这话,脸色又冷下来。
赵政都快适应了,他家小孩这脾气比他自己当初都阴晴不定。
他终于明白他那些战战兢兢的大臣是什么心理了。
嬴政偏凑过去,眼睛水蒙蒙的,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赵政回视。
就是不说话。
过来一会儿,嬴政才开口,大概是喝醉了,有些话容易说出来,他轻声问:“你还会走吗?”
“不会。”
离下一个休眠期还有很久很久。
嬴政似信非信。
赵政知道他现在疑心重,笑了笑:“要不要哥哥挖心给你看?”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刺激到嬴政,神色一凶,手掌捂住了赵政的衣襟。
赵政穿着衣服洗澡,眼眸垂下,看了心口的手一眼,这小孩真是哪里容易着火点哪里。
他呼出一口气,声音放缓:“怎么了?”
湿漉漉的手感让嬴政更加不安。
他仿佛又出现幻觉,看见赵政咳出很多血,一大片,这样在他衣服上漫开,他抹了抹,抹不去,眼前的景象忽明忽灭,一会儿是赵政穿着白衣站在水里,好好的什么都没有,一会儿又变成赵政嘴里流出血来,把衣服都染红了。
他晃了晃头,呼吸开始乱套。
赵政发现他状态不对,抓住他的肩,“小孩?别怕,我在。”
嬴政被他从那些无名的恐惧中拉了回来,闭了闭眼,又睁开,对上赵政的目光。
他看着赵政,湿漉漉的头发粘在脸侧,眼神纯然,像一只受惊迷路的小鹿。
赵政松了口气,“换好衣服出去,这里容易缺氧,你吃不消……”
话未落,一双手紧紧抱住了他。
赵政僵在原地,低头,看见瘦薄的肩膀,散开的青丝,他微微眨眨眼,没从这忽然的变数里缓过来。
小孩不是讨厌他吗。
一定是精神不好,需要安全感,才会抱他。
绝不可能是别的,这家伙整体臭着脸,知道什么啊。
他双手停在半空,顿了下,手指落在嬴政后背,轻轻地抚。
温声安慰:“没事了,哥哥在。”
声音里透着点哑。
嬴政渐渐缓过来,幻觉不再,察觉自己抱住了赵政时,已经过了好半晌。
他克制着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念,怕一旦靠近,会忍不住沉沦。
他闻着赵政身上淡淡的皂水的味道,想决然松手时,赵政的手指恰恰抚过他的背。
他细细的颤了颤,十年来的情意一下子翻江倒海涌出来,额头抵着赵政的下巴,叫了一声:“哥哥。”
声音有些颤,还带着哽咽感。
这一声哥哥叫得赵政心都碎了。
那些幽暗的情绪从阴影中滋长出来,他磨了磨牙,双手自暴自弃地摊在两侧,抬头望着上空,声音又哑了一度:“小孩,松手。”
嬴政抱得更紧。
“你喝醉了,小孩。”赵政伸手想把他弄开,眼底阴郁又黑暗,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天色,沉闷、压抑,“乖,松开。”
嬴政闭上眼,管他是不是醉了,他喜欢这个人呢,从还不懂情的时候就喜欢了,等了他十年,想了他十年,又爱又恨。见到了,想要冷落他惩罚他,却又忍不住想看见他跟着他。
嬴政稍稍一踮脚,想要吻他。
却被赵政捂住了唇。
嬴政没反应过来,只看到赵政那沉沉的甚至有些隐忍的目光,忽然眼前一黑。
软软的倒了下去。
等他醒过来,已经是躺在床榻上,衣服穿得整齐,头发也被擦干了。
他按住两边的太阳穴,头痛欲裂。
迷迷糊糊想起之前在浴室里的事,慢慢捂住了额头。
他都做了什么。
疯了吗?
最要命的是,他被拒绝了。
被砍晕了。
嬴政气恼极了,分分钟想掀了这屋顶。
赵政居然拒绝了……!
一生气,头又开始不管不顾地痛起来。
他嘶了一声。
旁边的一道帘子忽然掀开。
赵政端着一碗醒酒汤走出来,“醒了?”
嬴政啪一下躺回去,翻了个身,不吭声。
都这份上了,还装什么睡。
赵政要被他这幼稚的举动弄笑了,一只手端着汤,一只手拽他两下:“起来,喝了,醒醒脑。”
嬴政不为所动,装死。
赵政把碗放在案上,表示善解人意:“年轻人喝了酒容易冲动,哥哥都懂,不用羞成这样。”
嬴政想一脚把他踹得远远的。
他是那种冲动就乱来的人吗,要真这样,孩子都遍地跑了。
他还是不起来。
赵政弯腰,戳了戳他的脸:“年轻人,脸皮真薄。”
嬴政用余光瞪了他一眼。
赵政收手:“这么凶。”
嬴政的头一抽一抽的痛,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弹,闷闷地哼了几声。
赵政听出他不舒服,唇角勾起一个笑:“我喂你?”
嬴政半倚着靠枕坐起来,伸手。
要自己喝。
赵政不给,醒酒汤端得远远的,凑过去,看着嬴政的脸,低声道:“哥哥改主意了,要喂你。”
嬴政翻了个白眼给他,“你随意。”
不就是拿勺子喂……
赵政喝了一口汤。
嬴政的思绪卡了一下。
……他怎么自己喝了?
他怎么凑过来了……
他……
嬴政倏然睁大了眼。
赵政柔软的唇瓣贴在了他唇上,手捏住了他的下颌,强迫他张开嘴。
一口药喂下,嬴政呛了几声,不敢置信地看着赵政。
“傻了?”赵政敲了敲案台,“剩下的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嬴政拿过碗三下五除二喝完,好像晚一点就会被赵政吃了似的。
他放下碗,赵政便拿着一张柔软的手帕给他擦去唇角的药水。
嬴政皱了皱眉:“你刚才……”
“喂药啊。”
嬴政噎了一下,旋即气得拂袖:“……无耻。”
赵政很坦然,一只手搭在脸侧,目光肆意地在嬴政身上扫过,唇角有笑意,不说什么。
嬴政并不安心,虽然羞于启齿,但他要一个真实的答案,这样虚无缥缈的吊着,他没有安全感。
内心大战了一番,他平静开口:“浴池的事……不是冲动。”
心里已经忐忑得像敲鼓。
片刻的安静后,赵政慢悠悠道:“我喂你药,也不是冲动。”
从来都不是。
嬴政心里的石头猛地落下,一开始还有些不敢相信。一种难以名状的欢喜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快要把他淹没。他不动声色的感受着这种新奇的喜悦,过了一会儿,又皱了皱眉,因为他想起来,赵政第一次喂药给他,那会儿他还很小。
赵政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近近地看着嬴政,轻声道:“第一次喂你药,哥哥就决定对你负责了。”
嬴政的心跳忽然加快,有些不适地靠着靠枕,仍是直面赵政的目光,吐出一句:“不要脸。”
赵政认了这句,“嗯,老不要脸了。”
“……”嬴政别过头去。
“那会儿你太小了,哥哥还是希望你过正常的生活。”赵政用鼻尖轻轻蹭着嬴政的脸,“谁知道你是个小傻子呢,等了十年。”
他就是再笨,在嬴政要吻他的时候也明白了。
那痴痴的、孤注一掷的眼神。
那个心病不是别的,就是他自己。
赵政轻轻捏了捏嬴政的脸,“听话把身体养好。”
被戳破心事,嬴政反而觉得如释重负,轻声道:“那你刚才,为什么弄晕我。”
“怕你回头清醒了说我毁你清白,要寻死觅活。”
“……”嬴政抬手把这张脸别过去,“闭嘴吧。”
赵政偏要回过头看着他:“就要说。”
“……”
这人怎么能顶着这个和他一模一样的脸说这么混账的话。
太羞耻了。
赵政拈起他的手,轻吻一下,“小孩,你想清楚了吗?”
他补充道:“我不介意你三宫六院一堆孩子。”
嬴政:“……这说的是你吧。”
赵政:“……你也可以。”
“……”
赵政捧住他的脸,在那欠缺血色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以后我是你的,你一个人的。”
嬴政也想说话,却未来得及。唇齿被撬开,柔软的舌尖闯入,不似赵政平时威严霸道又玩味的作风,而是温情脉脉地、细细地纠缠。
怕弄疼他似的,小心又珍惜。
嬴政跟着赵政的牵引,笨拙地回应。
只持续了一小会儿,赵政就松开了他,怕他累着。嬴政却食髓知味,不容他退场,主动吻上去。
这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子,赵政着实恼了一下,收起之前的温柔款款,霸道而强劲,直到把嬴政眼角泛红湿润才收手。
“惩罚。”他蹭了下嬴政的鼻尖,“看你下次还敢不敢点火。”
嬴政小小喘息着,在他唇上咬了一下,苍白的病容一抹浮红,露出一个久违的浅笑:“下次还敢。”
赵政的手抚着他的鬓边,额头抵着他的,威胁道:“养好身体,不然没有下次。”
嬴政点头。
“按时吃饭睡觉,吃药,还要运动。”
嬴政还是点头。
虽然表情起伏很小,心里却欢喜极了,眼睛里又有了神采。
他想说,他要活到八十岁、九十岁,死了也和哥哥在一起。
可是说不出来,他的心死寂了太久,那开心的感觉太跌宕昂扬,冲得他心口针扎似的疼,他压制着情绪,才不至于在赵政面前露了馅。
凑过去亲了赵政一下,他蒙上被子,表示要睡觉。
赵政知道他脸皮薄,顺便把灯吹熄。
月光轻轻洒下来,透过窗。
嬴政在月色中睁开眼,后背被赵政从拥住,他抓住了赵政的手。
他们互道晚安,一切都安静下来,唯有窗外蝉鸣。
明天醒来,会不会又是一个梦?
如果是,也很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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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以后我是你的[小修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