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朝里已经乱成一团。
嬴政失魂三天后,便瞒不住朝臣了,没人知道他会这样沉睡多久,一些人便心思浮动起来。
昌平君多次像嬴政提出接回成蟜被驳回后,趁着这次人心不稳,与几个党羽密谋迎立成蟜为秦王。
他先是放出谣言,言传是隗状王翦等人给秦王下了秘术致使其不能苏醒,流言甚嚣时,便带着豢养多年的死士,调集家臣门客,还有一支亲信军队,入宫兵变。
名义是诛杀隗状、王翦等人,清君侧。
本以为会在宫门前有一场血战,结果因守门的小吏和王翦有私怨,便开了宫门让他们进去。
昌平身边的谋士认为这是有诈,劝告昌平,但昌平不听。
他当然知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这小吏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此时投诚,宫禁内王翦他们必然已经有所准备。
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走到了这宫门下,不进,若秦王醒来,他就是逆臣,要死。进了,打不过,会死,可若是打得过,死的就是秦王,大权就是他的。
时不我待,稍纵即逝,他宁可一试。
所有人冲进章台宫。
身后的宫门被门吏紧紧关上。
无数的铁甲从四面八方的角落出现,铁灰色的人潮密密麻麻地涌向昌平这一伙人。
昌平傻住了。
王翦和伪装虽然可以在事情紧急时调集军队,但绝无可能调动这么多人。
有这个能力的,只有秦王虎符和谕旨。
叛军很快被王翦和杨端和、桓齮压下。
昌平君、成蟜,以及反将樊於期都被押解至章台宫殿上。
嬴政在那里等着他们。
将三人腰斩弃市诛灭三族后,秦宫内部多数隐患势力被清洗干净。
内部一致向上效忠嬴政,他的统一之路,正式拉开。
诛杀成蟜和昌平的那一晚,也就是嬴政从两千多年后回到秦国那天晚上,他被赵政灌了一些感冒药,又被按着脚揉了一顿,走了太多路的小脚疼得像针扎了似的,赵政下手也狠,说是按摩,把他弄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白天那么镇静从容处理惊心宫变的秦王,谁见了都要俯首称臣、为之拜倒的,到了赵政这里差点变成了哭包。
嬴政抓着被子,笼罩水汽的眼睛看着赵政,充满控诉。
赵政被他盯得心都化了,好声好气地哄他。
顺便给他讲解了中医穴位按摩的知识。
没办法,太无聊了,什么东西都学了一点。
嬴政听得昏昏欲睡,又想多跟赵政待一会儿,强撑着睁眼,小脑袋一上一下地磕着。
赵政早就发现他想睡觉,故意给他讲那些枯燥的东西,看着他强撑着不想睡觉的样子,笑了出来。
“小孩,要睡就睡,嗯?”
嬴政晃了晃头,“哥哥。”
说完,他自己都控制不住了,一头栽进赵政怀里,睡着了。
温暖的小身体被赵政抱起,调了个舒适的姿势。
赵政想离开时,发现衣服被嬴政的小手紧紧抓着。
他只能俯身下来,把手指轻轻掰开。
等衣服完全抽离,却又舍不得了。
赵政在他身旁躺下来,手指理了理嬴政的头发。
那一身兔子衣服还在身后衣架上挂着。
好像就这样也不错。
就这样,安安静静的,什么事都不要发生。
他低头在嬴政发间嗅了下,准备离开,转身那一刻,一种不好的感觉从从心头掠过,转瞬即逝。
赵政顿了顿,一只手落下,推了推嬴政的肩膀。
要不要叫醒小孩,告诉他休眠的事。
推了一下,嬴政没动静。
他又推了下,还是没醒。
是累极了。
赵政没再叫他。
明天再讲也不迟,总不至于回去就休眠了。
他转身消失在空中。
第二天,嬴政忙完上午的事情,用餐时,趁着空闲无人,喊了赵政一声。
没人应答。
嬴政以为他在休息,便没再打扰,晚上又找他,还是无人应答。
他心中隐约又不好的预感,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天未亮,五更刚过,他从翻来覆去的被窝里坐起,带着不安,喊了一声赵政。
空荡荡的宫殿一片寂静。
他开始觉得不对了。
接连几天,赵政都没有出现,嬴政一连失眠,终于第五天的时候,太医看不下去,给他用了些药。
他睡着了,临睡前念着赵政的名字。前两次过去,都是一直这样惦记,就过去了。
这次没有。
他睡了个没有梦的觉,那里都没去,一睁眼,还在寝宫的床榻上。
他以为是用药的原因,便强迫自己入睡。
越是这样,反而越是睡不着。
大概熬了两天,一直没合上的眼终于撑不住,闭上了。
这次,还是没过去。
什么都没有。
如此反复了几个月后,他迅速消瘦下来。
开始怀疑之前遇见赵政,是不是都是做梦,都是一次次的失魂臆想的罢了。
但他知道不是梦。
那一身粉粉大的衣服、各种各样的糖、药箱、绿油油的军衣、还有……那些史书,都在。
如果是梦,这些东西也是从梦里带过来的吗?
他不知道是怎么了,和赵政的联系似乎切断了。
后来,过来一年,两年,渐渐地,就好像真的只是做了个梦。
即使能看见那些证明赵政存在过的东西,漫长的光阴过去,那些记忆真实得像是假的。
书上说,物极必反,盛极则衰,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真实到了极致,就会产生怀疑。
那样的相遇本不可能发生吧。但它真的发生了。
一年又一年过去,回想起来,真真假假,虚幻又朦胧。
嬴政二十一岁,六国里只剩楚国还在抵抗,韩赵燕齐灭的灭,降的降,楚国也快了,只是困兽犹斗。
这位年轻的秦王却一直拖着没有及冠。
年龄是到了的,他却没什么心思。大权在握,这些事倒没那么迫切了。小时候还为了一个人,天天盼着快点长大,想让那个人看看自己及冠的样子。真的长大后,那个人却不在了。
好像拖着不及冠,就能把人等回来了一样。
王翦伐楚,一连下了二十城,势如破竹,直奔楚都。
此时,嬴政正在往赵国邯郸驾临的路上。
燕赵齐自被秦国纳入版图后,他已经巡幸过这里很多次,政策上根据各地风俗做了调整,降低赋税徭役的力度,一边学着汉家的手笔,一边吸取赵政那一世的教训,慢慢摸索调整。
巡幸就是过来看看政策执行的力度和效果。
走到沙丘时,浩浩荡荡的队伍停了下来。
嬴政打算在这里的行宫休息。
换做以往,他或许会觉得是有些忌讳的,这是当初赵政崩逝的地方。不过年少时跟着赵政耳濡目染了一些后人的文化,他的观念倒没那么固化,对这些不是很介意。
正值夏天,沙丘这里下了雨,路过的田野都湿漉漉的,地里的禾麦郁郁青青。沙丘行宫原是赵王在外的住处,早些年,赵武灵王就是被困死在这里,嬴政进了宫,先让人把一路收纳上来的奏书送到殿里。
他自己则下了宫辇,慢慢地走。
细细的雨丝落在他玄青的衣服上,给金色的纹路添了流动的光泽,他在沙丘行宫正殿前停下,身后起了一些动静。
嬴政回头,中郎将走上来,递上一份战报。
“念。”
“是。”
嬴政转身走上石阶,缓步往殿上走。
中郎将赵戊展开了捷报,上面只有简短几行字,他一扫便看完了,高兴得来不及念,直接道:“大王,楚都寿春,攻破了!”
这意味着,六国从这一刻起彻底成为了历史。
从今以后,天下归一。
走在前面的嬴政身形微停,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贵重的王服在风里细细地飘荡起来,他微微侧了侧首,不见情绪,略扬起的眉尾下,是不着痕迹扫过来的漆黑眼睛。
声音没有起伏:“让李斯过来。”
中郎将心下奇怪,这种大事,大王应该召集群臣,将消息告知才对,为何,只见廷尉李斯?
但他不敢多言,领了命,很快就把李斯带到了殿前。
李斯踏进大殿,身后的宫门悄然合上。
因为下雨,偌大的行宫昏暗,连灯都没点。
也不见人。
李斯走到正殿中央,拂衣跪下,恭谨道:“臣李斯,拜见大王。”
没有回答。
似乎秦王根本就不在这里。
一片死寂。
李斯在这里跪了不知道多久,殿里越来越暗,外面的雨声也越来越大,有呜咽的风声从门窗中传出,旷寂中显出一种诡异的静默,仿佛一切都是死的。
一道惊雷闪过,电光将大殿照亮一瞬,地上投出李斯跪着的影子,还有另一个在他旁边不远处的人影。
李斯余光瞥见,吓得心跳都停了,但认出那清瘦的影子是谁后,很快就稳住了心神,转而跪向那个方向:“大王。”
嬴政提着一盏灯慢慢走到他面前,这一点唯一的光亮照着他和李斯,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如同点了一束小小的柴草。
他垂眸看着李斯,说了句让李斯莫名其妙的话:“李斯,认识这里吗?”
李斯把自己从出生到现在所去的每个地方都想了一遍,谨慎道:“臣,不曾来过这里。”
嬴政的视线仍落在他身上,静静看了很久,久到李斯觉得自己的意识都要空白了,才见那王服的一角动了动,转向别处,走远。
李斯跟着嬴政的方向转了个方向跪地。
他实在琢磨不了大王的心思脾气,时好时坏,尤其对他,很是复杂,他说不上来。那感觉就好像他做了什么天大的对不起大王的事,大王看他不顺眼,却因为某种原因,勉强看他两眼。
因此,他越是离大王近,就越是忐忑不安。
君心莫测,不过如此。
嬴政用灯点燃了王座旁的灯盏,坐下,修长的手指轻敲了下案台:“过来。看这个。”
李斯小心翼翼地过去,看见案台上有一份绢帛,毕恭毕敬地解开。
看完后,他深呼一口气:“楚国亡了……”
嬴政坐在王座上,散开的长发垂落在玄金衣裳,垂着眸一声不吭,慢慢喝了一口茶。
李斯倏然发觉不对,大王为何单独告知他这件事?这么天大的消息,不是应当广告群臣……
“李斯,你觉得,此后,秦国该怎么走?”
这一天李斯等了很久很久了,他先前虽有不少机会和大王聊这个话题,可大王每次只是听他说一部分后就不耐烦了,他只能讪讪而回,他一度觉得他的理想要化为泡沫,今晚,却从这位一直有些不喜欢他的君王口中听见了这个问题。
李斯顾不得收拾情绪,忙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关于郡县、度量衡、车同轨、统一文字……他越说越胆大,渐渐的倾身到了案台前,连比带划,滔滔不绝。
不知道多久后,他终于说完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敬,忙跪下来。
嬴政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他有些明白那人为什么一定要他留下李斯,也有些明白李斯是为何能让那人那么爱恨交加了。
要不是早知道这些宏图,怕是他自己,也会对李斯之才赞赏不已。
毕竟在另一个时空中,那人和李斯,以如此渺渺之身,画出了这样一个前无古人的框架,奠定后世两千年格局。
后来的人,在这框架上添砖加瓦、修修补补,却始终未能逃出去他们划定的这个圆。
在这个圆里,或兴或衰,或分或合,这疆土始终不能被外族取代。
这是怎样的伟业。
嬴政的思绪飘远了。
不知道那人现在——
他的视线忽然有些模糊。
凄凄雨声中,他身边的景象变了。
像是被水浸过,一切都模糊起来。
朦胧中,有个人躺在他身侧,正低低和身旁人说着什么。
跪在地上的人是个青年男子,低着头,似乎在写着字。
嬴政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容,却听见了一道虚弱但仍透着威严的声音。
“叫扶苏回咸阳,理后事。”
“陛下……”
“写。”
“是……”那跪在地上的人拿起笔,颤巍巍地写下一行行的小字。
床榻上的人轻声道:“按上玺印,交给李斯……他知道该怎么做。”
那宦官拿着绢帛,不敢大声,低低道:“陛下,这诏书、陛下要过目吗?”
床榻上的人小小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拿过去,在半空停了停,手指微微摆了摆:“朕看不清,赵高,你念一遍吧。”
“是……”
赵高,这是赵高。
这个念头在嬴政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闪过,这是赵高,是那个毁了大秦、背叛哥哥的赵高……?
他都要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现实,只有一个想法,要杀了他,杀了他。
就在他控制不住想要掐住那人的脖颈时,一道声音忽然将他的注意全部转移。
低低的、压抑的咳嗽。
嬴政僵了下,转身,双手放在那人身上。
他看不清,什么都是模糊的,只能分辨大概的轮廓,他想握住那双手,却抓了个空。
咳嗽声还在传来,渐渐的,有一抹红色从那人的衣襟漫开。
嬴政瞳孔一缩:“……!”
他伸手去摸那人的脸,仍是什么都抓不到,手指在那片红色上慌乱地拂,那猩红却仍在蔓延。
过了一会儿,就在他要绝望的时候,咳嗽声停了,那触目惊心的红色也停了。
呼吸声一点一点、彻底微弱下去。
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
嬴政的唇动了动,想说话,却发现他已经发不出声音。
只有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的碾碎一般,那钝痛令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有一种原始的、本能的冲动,想要哭出来,大声地哭出来。除此之外,仿佛什么都不能使他解脱。
空旷的大殿中,响起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
“大王!”李斯惊声。
“……”嬴政渐渐回神,视野再次清晰起来。
没有什么赵高,也没有,没有那个人。
没有大片的血,没有停止的呼吸。
他呛了一下,捂住心口,接连咳了几声。
他刚才像是忘记呼吸忘记了很久,此刻像是溺水的人被救上了岸,脸色苍白,额头上有细细的汗珠。
面前是被扫开的烛台,蜡烛落了一地,火光忽明忽灭,随着蜡烛滚得到处都是。
这应是他刚才幻觉中失态打翻的。
嬴政捂着额头半晌没有动作,呼吸渐渐稳定下来。
李斯正在用衣服扑灭那些灯火。
他担忧地看向嬴政,刚才大王像是魔怔了一般扫开了灯台,痴痴地、绝望地望着虚空中胡乱动作……
李斯吓坏了:“大王……是否要传太……”
嬴政稍稍抬手,声音有些沙哑:“不,朕……”
话音卡住。
竟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大政下章出来追妻火葬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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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朕[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