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看着他茫然的神色,笑了出来:“难道你是想要我用嘴喂你?”
嬴政沉默一下,用水把药咽掉。
“乖。”赵政想去揉他的头发,脑海中闪过刚才低头给小孩喂药的一幕,眼底有沉沉的墨色搅动起来。
他收回手,终是没有去碰嬴政,“小孩,刚才喂药的事……”
嬴政小口喝着水,闻言抬头。
静谧的瞳仁里隐隐有些期待的情绪。
赵政并没有看他,少见地犹豫起来。小孩现在对身体接触排斥,他不该那么做,刚才……太急了。急了就会出错。赵政沉思一会儿,情绪平定,才缓缓道:“忘了它……能做到吗?”
嬴政低下头去,并不为这句话感到意外。他感觉赵政是不想提这件事的,大抵不是什么好事,心里明明很失落、很想拒绝,却不受控制地点了点头:“能的。”
说完,他又低头喝水。
嘴里的苦味渐渐淡去,舌尖仿佛还残留着余温。
余光瞥向赵政时,看见他手腕上滴滴答答落着的血。
“哥哥,你的手。”嬴政倏一下坐直身子,伸脚要下地,肩膀却被一按,又坐回去。
赵政按着他的肩,“休息,别乱动。”
说着,他找来纱布和消毒水。
“我帮你。”嬴政抓住他的袖子。
赵政拽了拽,没扯动,不想打击小孩,把消毒水和棉签给他,还有一卷纱布。
有上一次伤脚的经验,嬴政轻车熟路。
只是看到那被咬破的伤口,涂消毒水的时候,下意识低头吹了吹。
这是他的习惯,小时候受伤,母亲就会这样哄他。
赵政却想到了什么,盯着嬴政,目光越发幽深,仿佛有什么恶念就要跳跃出来。
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小孩往他嘴里吹气。
徐徐的、带着凉意的风。
却好像能吹起燎原的火。
他下意识收手:“我自己来。”
嬴政正在围着他的手腕绕纱布,被他的动作扯开,又倾身,不容置疑地把那不听话的手抓了回来。
“哥哥,你不乖。”
一句话,所有暗自滋长的恶念都退回到阴影中。
赵政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佯装什么都没发生,低笑:“行,乖,都听你的。”
嬴政给纱布打结的手松开,收回袖中:“好了。”
他揪了揪宽大的衣服,看着赵政欲言又止。
赵政显然察觉到了,“小孩,有事?”
“我困了。”嬴政随便找了个理由,跳下更衣台,“去换衣服。”
他身上只披了一件赵政的外袍,是刚才赵政出去找水时换上的。
寝宫的更衣殿里有衣服,他打算过去换。
“等我换下来就还给哥哥。”嬴政用手兜着衣服,露出一截小腿,赤着脚往外走。
地上有水,没走两步,就差点滑倒。
赵政看不下去,走过去把他抱起来:“怎么这么笨。”
“你的手……”嬴政很担心。
“抱你用得着两只手?”
“……”
嬴政不气馁,揽着赵政的脖颈,把头埋在颈窝,偷偷闻着赵政身上淡淡的香味。快到更衣殿的时候,他忽然有意无意道:“我会长大的,哥哥。”
赵政脚步一顿,旋即,嬴政就觉得身体一沉,被放到了榻上。
一身衣服被赵政挑出来兜头罩住他。
他气恼又安静地拨开,却对上了赵政倾身看过来的视线。
黑漆漆的、仿佛有什么隐秘的情绪在搅动,静谧无声,却给他一种危险的直觉。
不要去试探那暗流之下的东西。
嬴政屏住呼吸,回视那双容易迷失其中的眼睛。
嘎嘣一声。
赵政咬碎了嘴里的薄荷糖。清爽的气息冲得他清醒了些,眼睛里的东西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笑笑地看着嬴政:“小孩,你是不是可以早点及冠?”
嬴政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想了想:“可以的。”
史书中,赵政那一世因为有太后和吕不韦制约,二十二岁才及冠成人,收拢大权。
现在仲父和母亲都不在,他二十岁就可以了。
赵政揉他,仿佛就是随口一问,弹了他额头一下:“换衣服,睡觉。”
他转身走出房间,关上门。
扔了一颗薄荷糖进嘴里,手指反复捏搓着下颌。
想到那个蜻蜓点水的吻。
有种想要往更深处索求的冲动。
……疯了吧。
赵政想给自己一个耳刮子。
那是他自己啊。
还没成年。
他是不是禁欲太久,变态了。
嘎嘣嘎嘣嘎嘣。
赵政把薄荷糖咬得稀碎,转身消失在空中。
嬴政换好衣服,从殿里走出来。
寝室空荡荡的,没有人。
“哥哥?”他喊了一声。
“嗯。”有个声音低低应了一声。
嬴政知道他是回去休息,点点头:“哥哥早点睡。”
顿了下,补充:“你生病了吗?”
赵政有点好奇:“怎么说?”
嬴政漂亮的眉毛小小皱了下,摇头:“是我听错了,刚才哥哥的声音有点哑,像是着凉生病了。”
那边传来一声嗤笑:“天气太干燥,缺水了。”
“哦。”嬴政抱着赵政的衣服坐到床榻上,“我看一会儿书。”
赵政应了声,说是要睡,果真仰头就睡。
嬴政看了很久的书,直到眼皮都要打架了,才放下书。一直被他抱在手里的衣服带上了他的体温,还有点湿气。
他把衣服送到鼻尖下。
淡淡的、雪后松林的清香。
嬴政不由得晃神。
春风入罗帷,暖绵绵的风将案上的书本吹起好几页。
嬴政神清了些,放下衣服,双手扒住窗台,往外看。
一轮月亮横亘在天上。淡淡的月光将他的眉目也照得很淡,仿佛是画里不出世的神仙。
哥哥那边的月亮,也是这样吗?
他想起赵政眼底那隐晦幽暗的情绪。
他清楚地感觉到那不是心术算计,而是另一种东西。只是说不清楚,也不敢去试探。
有种会被赵政吞噬的错觉。
接下来几天,赵政一直没出现。
嬴政有些不安,但找不到他,只能把自己埋在政务中。吕不韦的事闹得不小,他先是下令流放了门客,提拔了有功的大小官员,敢有来给太后和吕不韦求情的,通通杀了。
并不是他意气用事、幼稚,而是真的处在这个位置的时候,他明白了赵政当初为什么要杀那些给赵太后求情的二十多人。
为了立威,为了收权。
只有杀人,他才能让朝堂上那些心思各异的人知道,决定他们生死荣华的,已经不是赵太后也不是吕不韦,而是他这个秦王。
善意和退让,并不能让别人都臣服。只有用命做代价,有些人才会顺从。
等他从这些风波中抽身,得到空闲时,已经过了半个月。
朝堂上总算没有再跑到他这里送死的,都听话极了。
嬴政回到寝宫,闭上眼,脑子里全是被杀掉的人。他甩了甩头,在宫人侍奉下入睡。
侍官们依次熄灭了殿里的烛火,只留下角落里几盏衔着灯的落地金鹤,足够照明,光源背对着床榻,不会影响王上的睡眠。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杀了太多人,还是赵政不在,嬴政今天睡得不稳,总是做梦,梦见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有一些血腥恐怖的,他被魇住了一般,身体无法动弹,意识也迷迷糊糊,分不清自己是谁。
恍惚间,听见有人喊。
“小孩?小孩?”
那声音喊了好几遍,最后喊出他的名字,还晃了晃他,嬴政从梦里醒来,睁开眼。晕晕乎乎看见赵政在身边坐着。
“哥哥。”他轻声叫了一句,坐起来,揉了揉眼,一把抱住赵政,“哥哥。我做了好多梦。梦见……”
顿了顿,皱着眉道:“想不起来了。”
声音闷闷的。
赵政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做噩梦了?”
嬴政摇头。
不想让赵政担心。
“嗯。”赵政没多说,等他精神恢复,才开口:“我要离开一阵子。”
“哥哥?”嬴政一惊,下意识抓住他的手。
赵政半个月没来,他过得好无趣,总觉得空落落的。
刚才看见赵政时,虽然浑浑噩噩,心里却是很开心,没想到到赵政竟是来告别的。
赵政定定看着他,一笑:“这么紧张?”
嬴政平复着心情,冷静下,手也慢慢松开了:“只是有点惊讶。”
为什么要离开,去做什么,还会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很多问题,从他脑海闪过。可哪一个都问不出口。
最终说出来的,是一句:“我……等哥哥回来。”
赵政垂眸,低头。
他分明看到到有很多心思从小孩眼里闪了过去,却偏偏只吐出来这么一句。
乖得让人想把他弄哭。
让这小孩知道,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小孩,哥哥要是不回来了,你怎么办?”
声音磁性低沉,又漫不经心,嬴政从里面听出试探的意味,似乎还有点调侃。他皱了皱眉,思索得很认真,过了一会儿,慢慢道:“不管哥哥回不回来,我都在这里。”
赵政眼底有笑意浮上来,很浅,但是浓郁,翻涌着。
“看书好像也没用。”
他忽然开口,声音格外低沉,还带了点沙哑,扔了手里一个红色的东西。
嬴政这才注意到他一直拿着一本书。
不等他去认清上面的字,下颌忽然一疼,赵政捏着他,将他勾了过去。
“哥哥……?”嬴政被他捏着下巴,想到了什么,抓住了赵政的衣袖。
他想,想要。
想要那样亲密的接触,虽然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好像天然有着这样一种来自魂魄深处的吸引。
赵政的目光沉沉的,低下头,微微俯身,唇瓣就要落到嬴政的额头上。
那一瞬,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不就是不做人吗?
他认了。
去他的礼义廉耻。
余光看见了那本红色的书。
眸子一沉,到底松了手。
磨着牙,拿过书,拍了嬴政的脑袋一下:“小孩,跟哥哥念。”
嬴政一头雾水,刚才还那么亲切,转眼就被招待了后脑勺。
这人真是太阴晴不定了。嬴政想,他以后脾气也会这样吗?
“别走神,跟我念。”
“……哦。”
赵政把书封上的那行大字挨个念了一遍。
嬴政跟着一顿一顿地念出来。
“未、成、年、人、保、护、法……?”
嬴政有点疑惑,逐字顿句,发现这个他可以理解,保护还没有成年的人的律法。“可是哥哥你已经成人了,为什么还看这个。”
赵政黑着脸:“给你以后建立秦国做参考,孩子就是祖国的未来。”
“那哥哥你可以直接给我看。”
“没有篆字本。”
“……”
也对。
嬴政很感动:“哥哥真好。”
“……”
赵政那点诡异的念头,在小孩真诚的目光里,在法律光辉的照耀下,被蒸发得一点不剩。
“走了。”
赵政起身。
嬴政瞬也不瞬地看着他,起了起身,欲言又止。
赵政索性告诉他:“哥哥要在那边待一阵子,半个月。”
两边的时间并不同步,赵政在那边一小时,相当于这边的半天。嬴政按照赵政教的方法换算了,还没算出所以然,便听见赵政说:“你这边大概是半年。”
嬴政身影明显僵了下。
他没想到会这么久。
深吸一口气后,他慢慢放松下来,自己调节着情绪,乖乖点头:“好,我知道了。”
“嗯。”赵政想揉揉他的头发,手伸到一半,算了。
他和小孩需要分开一下。小孩太粘他了,不好。
他自己也有点不对劲,得找点事情纠正纠正。
半个月对他来说很快就过去了,对小孩来说,确实有些长。
“我会过来看你,想要什么,告诉哥哥,下次带给你。”
嬴政默然了一下,“我只要哥哥回来。”
赵政都想好了一堆可以带给他的东西,闻言,觉得这儿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再听小孩这么说话,保不准会出什么事。
“行,走了。”赵政转瞬消失,跟踩了火箭似的。
他回到皇陵后就直奔着刘欣的陵墓去了,敲开对方的门。刘欣还是第一次见他主动过来,非常吃惊:“政哥?”
他慌忙扫了扫身上的衣服,“政哥,进来坐?”
赵政不跟他废话:“这附近哪里有改教所?”
刘欣更吃惊了,一看他这直冒黑烟的头顶,一脸要朕去劫狱的样子,惊恐无比:“哥哥哥你要干什么?犯法不行的啊哥!时代变了!”
赵政盯住他。
刘欣被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盯得打了个哆嗦,一咬牙,掏出一部手机:“不行不行不行,哥你要干什么,只要不犯法,我我我我给你打点关系!行吗???”
这个世界有不少像他们这样的亡魂,都是划分片区管理的,不许做违法犯罪的事儿,逮着了就给你抓改教所去。这一带皇帝多,都是大爷,没人愿意做这个片区的区长,缺乏管理能力的普通亡魂又没啥威信,区长就落在了会办事又好说话的刘欣头上。
他天天战战兢兢,就怕这些大爷搞事情,每到逢年过节,必定要去送礼——这位送得尤其多,因为他最不好惹,还跟他们汉家有天然的敌对关系。
好在他任职以来,眼前这位不是在休眠就是闲着出来逛逛,看见他们这些小辈,顶多当空气,不会主动找麻烦,他也就松了口气。
但是今天,居然主动找上来。
有种平时不吭声,一吭声就放大招的感觉。
刘欣哆哆嗦嗦地在屏幕上浏览联系人,脑子一团浆糊,忽然听见赵政开了口,声音有点低沉——“不用。我只是过去……”
刘欣紧张得屏住呼吸:“去干什么?”
“接受新时代爱的熏陶。”
刘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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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