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上慢慢地积满了灰尘,但时光还是悄悄地爬过了几十个轮回,大概是在八月的时候,有另一位不速之客到访。
亚当。
看到门外的人之后,裴错看上去并不惊讶,但也没多给他眼神,径直转身回到沙发上躺了下来。
房门留在那里大敞着,外面的凉风逮到机会,立刻争先恐后地涌进了屋里。
亚当走进客厅,把手里的纸袋子放到了茶几上,里面的东西和玻璃板相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看样子你一个人过得还不错?”
他搓着手环顾了一圈,脸上的神情仿佛是在视察自己的战利品似的:“我还以为这两个月你会把这儿搞成垃圾场呢,看来你进步不小啊。”
裴错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亚当又自顾自移步到沙发前,拍拍裴错的腿:“哎,劳驾腾个地儿。”
说完就一屁股坐了下去。
裴错只好从沙发上爬起来,坐到了旁边的沙发椅里。
“业火的封禁解除,想来你的记忆也恢复了不少了。”亚当理了理衣襟,“我的人类朋友,终于想起来自己是谁的感觉怎么样?”
裴错终于抬眼看向亚当,他的声音低沉又嘶哑,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满意?”
亚当笑起来,他向后一倒靠在柔软的沙发上,优哉游哉地翘起了一条腿:“你得承认,能把这一手烂牌打出现在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很难不让人感到满意。”
裴错又不说话了,表情看起来像是想把自己的嘴缝住,或者把对面那人的嘴缝住。
亚当两手一摊:“我可没有违反游戏规则,这你是清楚的——如果那个姓乔的小姑娘这一回没有自杀,就算你赢,我送你回你原来的世界,再把那个小姑娘救活。但如果她自己要死,你就得把业火和妖丹交给我,然后回我的城堡去擦地板扫烟囱。”
“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你当年在Y市的时候如果不是愚蠢到把自己炸成灰,也就不至于被业火封住三魂七魄,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不过说句实话,就算你记得自己是谁,那晚的情形也不见得会有什么不同。”
亚当说着伸出食指,那地方原本戴着一枚金色指环,但是在那一晚的石凉大桥上碎掉了:“契约是你自己立下的,除非乔默自己愿意,否则没人能从你身上拿走这两样东西,连你自己也不行。她的话你也听到了,‘不论代价’——哪怕那时候明知道自己是死路一条,她也还是这么选了,这一点你是改变不了的。”
“怎么样,我的人类朋友?愿赌就要服输。”
裴错——或者说聂之远点了点头,面色平静:“愿赌服输。”
亚当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惊讶,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从茶几上的纸袋子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放到了聂之远面前:“既然这样,你可以把东西放进来了。”
聂之远却没动。
“别想耍花招,业火和妖丹皆有灵,”亚当抱起胳膊,“我知道这两样东西已经对你认主了,那个姓乔的小姑娘死了之后,它们就又回到你身上了,不是吗?”
他说着忍不住嗤笑一声:“也亏得那群蠢货把你关在实验室里足足七八天,结果连根毛都没有发现。”
“A立方的人不是蠢货,”聂之远说,“至少不是你想的那种蠢货。”
亚当一顿:“什么意思?”
“他们什么都没发现是有原因的,”聂之远说着摊开两手,慢慢回答,“业火经过了上次爆发,现在进入了休眠期,至于妖丹,它根本就不在我身上。”
“你可能忘了,那颗妖丹本来就是乔默的,落叶归根,它没道理再回到我身上。”
亚当的表情僵硬了几秒,又露出了笑容:“有趣。”
聂之远问:“哪里有趣?”
“你居然觉得,小小一颗妖丹还真的会叫我看在眼里。”
亚当慢条斯理地说完,忽然间身形暴起,一把扣住了聂之远的脖子,冷冷道:“我等了这么久,就是等业火被你玩残了进入休眠,然后我就可以拧断你的脖子,再把你扔进火炉里当柴烧了,看看你的业火还会不会再保护你。”
聂之远顿时喘不上气来,曾经保护过他无数次的业火这一次终于没了动静,亚当却忽然一松手指:“你还有什么话说?”
聂之远捂着喉咙咳了半天,边咳嗽边笑,好半天才停住,他抬起眼睛看着亚当:“没什么话了,我在等你拧断我的脖子。”
******
乔默觉得自己在坠落,但是脱离了躯壳的灵魂没有重量,这一段坠落也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似的,只是在无边的黑暗里起起伏伏、飘飘荡荡。
她想起来以前听过一个说法,人的灵魂重21克,所以死亡的那一刹那,人的体重会忽然轻21克,那意味着他的灵魂已经离开。
也不知道这几世辗转之后,她的灵魂有没有因为负罪而变得重一些。
“叮铃、叮铃、叮铃。”
不知飘荡了多久之后,乔默忽然听到了风铃的声音,她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不知道那铃声缘何而来。
但跟着它总也好过漫无目的地飘荡,于是就努力地朝着风铃声响起的方向 “飘”了过去。
铃声越来越近,乔默感觉自己猛地一坠,身体的重量骤然增加,她不由自主地向后一倒,“通”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嘶,屁股很疼,但是有实体有重量的感觉真好。
乔默花了一些时间重新适应自己的身体,随后才看清楚,她回到了医院的楼顶——那个她曾经结束自己生命的地方,或者说,她即将结束自己生命的地方。
“尼莫,你怎么……”她一边说一边回头,声音却忽然卡在了喉咙里,身后站着的那个人不是尼莫,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黑衣人。
黑衣人的身材又高又瘦,带着一顶黑色的礼帽,帽檐遮住了脸,他的手里拿着一个铃铛,还在有节奏地晃动着。
“你是谁?”
乔默从地上爬起来,环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别的人影,忍不住问:“尼莫呢?”
黑衣人只回答了她的第二个问题:“0518号因为违反我们的内部规定向任务人透露机密信息,已经被撤销了能量域负责人的职务,现在由我来接手跟您的业务。”
“按照您和能量域签署的约定,如果任务完成,我们将履行承诺,找到乔然女士的灵魂给她赋生,但如果任务未能完成,则我们除了解除您生命最后这段时间的循环之外不承担任何其他义务。”
“根据各能量站的反馈,您的三个任务都没有完成,您是否有异议?”
乔默喉咙有些发干,但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黑衣人又说:“但是根据0518号离职前留下的观察报告,您在第二个任务世界虽然没有阻止爆炸,但避免了任务目标的死亡,是吗?”
乔默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了,大概是源于一种叫做绝望中的希望的毒药,她的声音忍不住颤了一下:“是。”
黑衣人点了点头:“根据约定,任务最终评定为未完成,但结合具体情况能够认为任务人达成了部分任务要求的,可以在不违反规定的前提下,给予任务人一定奖励。”
他似乎在帽檐下打量着乔默:“请问您还有什么未完的心愿吗?如果在能力范围之内,我们会酌情考虑替您完成。”
“我想……”乔默握紧了手指,声音总算不发颤了,“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聂之远,他也在能量域是不是?”
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目前与能量域订立契约的人里没有符合您描述的,能量域内部也没有您要找的人。”
“怎么可能?”乔默的心跳空了半拍,“他明明在的,每一个任务世界他都在的,如果不是你们,还有谁能……”
她忽然想起了亚当,这个人在三个任务世界里都出现过,绝不可能只是巧合,但他的言谈举止与能量域一板一眼的工作人员简直大相径庭。
难道说,这个亚当才是那个帮助聂之远跟着她去到每一个任务世界的人?
“那你能帮我查到聂之远现在在哪里吗?他……”乔默的喉咙直发干,声音都快哑了,“他还活着吗?”
“请稍等。”黑衣人低头站在原地,像是思考了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聂之远目前的存在状态处于灰色地带,我无法判断他此刻的位置,也无法准确回答你他是否还活着。”
灰色地带……那是不是意味着聂之远还在上一个任务世界里没有回来?
乔默正要追问,口袋里忽然响起了铃声——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
熟悉的旋律,熟悉的声音。乔默听得一个激灵,随即想了起来,这是她跳楼之前接到的半夜来电。
掏出手机的时候,她心里忽然升起一丝荒唐的预感——屏幕上还是那个陌生号码,八成是骚扰电话,一成是打错了,还有一成……
乔默手指微微发着抖,半天才按下了接听键,一开始,电话那头只有风声——或者是她这边的风声,很久之后才响起一个遥远得几乎有些不真实的声音。
“乔默,是我。”
一听到这个声音,乔默连忙抬手死死捂住嘴,但堵得了下面挡不住上面,眼泪还是“刷”地流了下来。
“……之远?”
“嗯。”
“……你现在在哪里?你回来了吗?”
“等一下。”
乔默立刻朝四下打量了一圈,似乎想从黑暗中找到他的身影,又担心他真的会从黑暗中走出来:“你在哪儿?别过来……别过来了。”
“嗤”的一声轻响,乔默的身前忽然爆出了一个火花,在空中闪烁着柔和的红光。
乔默下意识屏住呼吸,像是生怕喘口大气就会把它吹灭似的,好在这火花虽然飘忽,却足够稳定,只见它跳跃着,慢慢地在空中画出一个巨大的火圈。
聂之远就站在火圈那头,一只手举着电话,另一只手的指尖还在冒着火星。
一时间,两个人只是看着对方,谁都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后又几乎同时开口——
聂之远说:“我也很想你。”
乔默说的是:“对不起。”
“嗯?”聂之远扬了扬眉毛,“这可是跨宇宙长途,你就打算跟我说这个?”
乔默露出一个短促的笑容,眼泪却吧嗒吧嗒掉得更厉害了。
聂之远勾了勾嘴角:“笑了就好。”
“一点都不好,”乔默不想被聂之远看到自己满脸眼泪的狼狈样子,却又说什么都舍不得把目光挪开,只好不停地伸手擦眼泪,一边抽着鼻子说,“是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
聂之远往前走了一步,却像是碰到了什么屏障似的,没有跨过火圈,只好退回来自嘲似的一笑:“业火的力量不够,我不能过去了。”
乔默吸了吸鼻子:“任务结束了,你为什么没有回来?”
她顿了一下,又说:“你骗我,你说你也是通过能量域来的,但能量域根本查不到你这个人。是不是那个叫亚当的?是他不让你回来对不对?”
“嘘、嘘。”聂之远竖起手指,“要是算这笔账,咱们今天可就没完了。”
他认真地看着乔默的眼睛:“我还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这可能是咱们在一起的最后的时间了,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以后可能都没有机会了。”
虽然心里明白这一面大抵就是诀别,但听到聂之远这么说,乔默却还是克制不住的难过,喉咙里像是伸进去一只手,狠狠握住了心脏在往外扯,疼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忍住眼泪,抿住嘴点了点头。
聂之远的眼角也红得厉害,目光里却有温柔的笑意:“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我记得好像是四五岁,你那时候还是个小光头,好了好了,我是说漂亮的小光头。”
他说着低声笑了笑:“从那会儿到现在,从生前到死后,我们认识前前后后加起来都快有小半辈子了。”
聂之远的瞳孔里映着乔默的影子,他说:“这半辈子里,我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你,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告诉你我有多爱你。”
“我爱你,乔默,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存在。没有你,我的每一天都像是末日,但只要有你在,末日也像是节日。”
“如果能许一个愿望,我希望未来的每一个末日都像是节日,但如果这个愿望不能实现,那么我希望,这个末日就是我们最后的节日。”
“乔默,”聂之远单膝跪下,隔着火圈,隔着整个宇宙和数不清的光年,对乔默说,“嫁给我,好不好?”
金红色的火光在两人中间温柔地跳动,身后呜咽的风声像是被按了静音键,透过静谧的空气,透过三世的死生来去,乔默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好。”
一颗火星从火圈上飘了下来,绕着乔默的左手无名指一圈,又在她的掌心挨挨蹭蹭流连许久,最后颤颤悠悠地绕到了聂之远的手指上。
不知道是不是乔默的错觉,那火光里的血色似乎黯淡了下去,变成了温暖的金色,柔柔地牵连着两个人的指端。
聂之远站起来,朝乔默微微一笑:“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灵魂伴侣、挚友和家人,无论顺境或逆境,无论快乐或忧愁,无论活着还是死去,我都会永远在你身边。”
乔默也笑起来,这次笑意终于浮上眼底,她轻轻握住手上的指环:“无论顺境或逆境,无论快乐或忧愁,无论活着还是死去,我们都永远在一起。”
她说着低头看向脚边,那道低矮的栏杆之外是她曾经追求过、逃避过、恐惧过的终点,但是她现在不再害怕了。
就算是末日又怎样呢?只要他们在一起,死亡也可以成为最后的狂欢。
To the last hurrah.
还有最后一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7章 第三十章: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