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后。
四九城,街边,凌晨一点。
吧台的灯光昏暗得恰到好处,在形状各异的玻璃器皿上映出光怪陆离的颜色来。
爱潘妮把柠檬汁被挤进装着腥红液体的高脚杯里,然后一仰脖子,把烈酒灌进了自己嘴里。
对面的顾客张大了嘴,似乎是想不通自己点的酒为什么会进了调酒师的肚子。
喝光了酒,爱潘妮把芹菜杆插进空空如也的杯子,推到那位顾客面前,笑道:“谢谢你请我喝酒,安东尼。”
“是,是安德森。”顾客有些结结巴巴的,脸也红了起来,他没想到这位漂亮的调酒师居然会跟他说话——街边新上任的调酒师从不和人说话,至少他是这么听说的。
爱潘妮眨了眨眼睛:“好吧,谢谢你,安德森。”
也许这位美丽的红发姑娘认为自己是特别的呢?
安德森紧张地笑了笑,酒精没能进他的肚子,却糊弄了他的脑子,操控了他的舌头:“说实话,我平时从不来酒吧,但是我觉得我今天有必要喝一杯。”
爱潘妮在酒杯里倒满酒,长长的睫毛下目光流转:“为什么呢?”
像任何一个愚蠢的男人那样,安德森此刻一心只想引起这位美丽又高冷的红发女郎的注意,于是大胆却又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今天下、下午在醋栗坡碰上一件怪事,不、不是,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下午地震了你知、知道吧?那阵子我正好在醋栗坡上,那里有一丛灌木很隐蔽,我有时候会去那里自……不是,是休、休息。”
“平时那里都没有人,但我发誓,我看到醋栗坡顶那棵大榕树下面,开了这么、这么老大的一个口子,发着光的口子。”
安德森一边说一边比划着:“一个浑身冒火的男人就那么从口子里走出来了,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的,我都不知道一个人怎么有那么多骂人的花样的,还说个不停,就跟他几百年没骂过人一样。”
“我直觉那是个危险的家伙,不开玩笑,你别看他长得斯斯文文的,但我敢打包票,真的,光他那双眼睛就肯定不是个善茬。”
“一块和他出来的还有一个黑衣服的女人,脑袋上挂着一个大蜘蛛,看着邪气得很,和那男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就离开了。”
“哦?”爱潘妮原本懒洋洋地把玩着酒瓶,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忽然来了兴趣,她把第二杯酒递到了自己嘴边,问,“然后呢,又发生了什么?”
安德森接着说道:“那个男人身上着着火,又是跺脚又是打滚的,才把火拍灭。然后他就那么在大榕树根上一坐,跟个大老粗似的,扯着嗓子叫起来啦。”
“叫什么?”
“什么都叫,一会儿是老魔头,一会儿是老妖婆,一会儿又是乌龟儿子王八蛋,总之没一句好话。那家伙还喊着说什么,你要的火种我给你带出来了,你再不出来我可就把这火种一口吞啦。之类之类的。”
爱潘妮笑起来:“恐怕是个疯子吧,这年头可什么样的家伙都有呢。”
安德森摇了摇手:“如果他光是喊,我肯定也会觉得他是个疯子,但是,没过多久,真有一个人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
“他穿一身黑斗篷,活像是在演中世纪话剧似的,他就那么走到那个男人身前,我看的清清楚楚,以上帝名义起誓,那家伙绝对没有影子!”
爱潘妮咯咯的笑了起来,眼睛里却没有多少笑意:“你可真是喝多啦,大白天怎么会没有影子呢?”
“因为那家伙是个魔鬼。”安德森一脸不安,“我是说真的,他走到那个坐着的男人身前,弯下腰,一字一句地说:‘我说过了,我的名字是魔鬼,你不要瞎叫。’就是这几个字,就是这个语气,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爱潘妮手指下意识捏紧了酒杯:“然后呢?”
安德森神经质地搓着双手:“然后那个原本坐在地上的男人站起来了,他比那个黑斗篷的魔鬼要矮不少,但神气却活像是高他一头,他拍了拍裤子上的土,理了理衣服,对那魔鬼说:‘反正都耽搁了好几百年,我也就不计较你迟到的这几分钟了,咱们这就上路吧。’”
“然后那魔鬼说:‘先把火种给我。’那男人回答:‘不急,等到了下个世界再说。’但他话还没说完,那魔鬼就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问他:‘你敢威胁我?’”
“就这样,那男人居然还笑得出来,边笑边说:‘你把那破瓶子给我的时候就早该想到了,没关系,你大可以捏死我,这个游戏我们也可以多玩几遍,反正需要业火火种的人不是我。’你可是没看到,那魔鬼的脸色都变了,我还以为他当场就要折断那人的脖子。”
“然后呢?”爱潘妮问。
“然后,然后那黑斗篷就拎着那个男人走进了一个光圈,消失了。”
爱潘妮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起来:“安德森,你讲了一个很好的故事,很好很好。”
安德森呆呆地看着爱潘妮的笑容,半天才想起来反驳:“我不、不是编故事,这是真的,我亲、亲眼看到……”他的声音忽然哑了,因为爱潘妮把手放到了他的手背上。
“亲爱的安德森,”爱潘妮轻声道,“我今天很高兴,因为有一件耽搁了很久的事情终于彻底完成了。”
“为了庆祝这件喜事,你愿意请我喝一杯吗?”
******
乔默觉得自己好像在坠落。
耳边沉重的钟声已经响到了第六下,她的五官六感早就从叶倩的身体上剥离了,但那股沉甸甸的情绪却似乎仍然盘踞在胸口,牵扯着她的神经。
“乔默,”尼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睁眼。”
乔默双脚骤然落了地,她踉跄了一下,睁开眼,晴朗的夜空和漫天凉凉的星子撞进了眼睛,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楼顶平台上。
这地方好像……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
缱绻的乐声揉碎了寂静,男人的嗓音清朗,像是含着吐露不出的情愫。
乔默霍得睁大眼睛,她认出来了,这是她跳下去的地方。
市立医院的楼顶,二十三层,她甚至没有犹豫。
音乐声还飘荡在寂静的空气里,乔默一抬眼就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举着手机站在楼顶边,一只脚已经踏出了防护栏。
“咣当”一声,手机被那个乔默扔到了身后,屏幕碎裂的声音叫人牙酸。
乔默下意识踏出了一步,却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做什么,难道是要拉住当时的她自己不让她跳楼吗?
那也太可笑了。
但她刚把脚收回来,却发现刚跳下去的那个乔默又一次出现在了楼顶,保持着那个可笑的姿势看向手机屏幕上的一串陌生号码。
这……可有点诡异了。
“这是时空循环,”这一次,尼莫的声音不是像之前一样出现在她脑子里,乔默一回头,尼莫正在自己身后,解释着眼前发生的怪事,“你在完成任务期间,我们会把你送进时空循环保护你,放心,这只是暂时的。”
“行吧。”乔默对这个不怎么关心,她扭头转向尼莫,有些急迫地开口,“聂之远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任务世界里?他说是能量域找上了他?但他还活着?他是不是还活着?”
尼莫皱起眉:“聂之远?那是哪位?”
乔默心里一凉,刚要说话,耳边忽然响起一声钟鸣。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思绪跟着钟鸣的颤音一同震荡起来,想说的话也跟着卡在了喉咙里。
她要说什么来着?
她努力思索着刚才消失的想法,抓住第一个跃进脑海的问题:“能量域也会让活人来完成任务吗?任务成功了怎么送回去?任务失败了呢?”
尼莫公事公办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能量域有选择任务人的标准和程序,但有一个前提条件,任务人必须不是生者。所以,后面的两个问题我想也没有回答的必要了。”
乔默喉咙一紧,恐惧顺着她的后脊梁骨爬了上去,带起一股冷冰冰的痛意,但是她却有些想不起来恐惧的源头。
有人骗了她。
但是是谁呢?她刚才问的是谁?
耳边又响起一声钟鸣,乔默觉得自己脑子里的东西正在飞快地消失,她拼命集中注意力,却还是抓不住:“这钟声是什么?先让它停下来,快停下来……”
回答她的是第九声悠长的钟鸣。
还有尼莫:“根据规程,你在任务世界里的记忆不能保留,这十二声钟鸣是帮助你稳定精神波动的。”
任务世界里的记忆不能保留?!
乔默一把抓住了尼莫的领子:“等等!等等!”
不行,她还有很重要的问题没有想通,还有很重要的事情不能忘掉。
完成任务的人不能是生者,所以他撒谎了,但到底是谁撒谎了?还有那个保证,他跟自己保证过了,一定会来找自己,她也要去找他,所以她不能忘掉……
尼莫冷静地回答:“很抱歉,这一点我无能为力。”
乔默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求你了,求你了……。”
她抱住脑袋,捂住耳朵,想要躲开拿夺命似的声音,但紧跟着的却是“当当当”连续三声钟响,把她早已乱成一团的思绪震了个粉碎。
乔默的指甲掐进了掌心,聂之远的声音在脑子里响起,又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
“别怕,我一直在的。”
钟鸣的余音袅袅不息,仿佛带着悲音。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