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妙善天都停驻在高空中,与重明天都遥遥对峙,两座气势恢宏的城池高居云端之上,遮住了冬天暗淡的日光,在拓兰平原上投下大片阴影。
妙善天都中央的天女之眼所形成的空间漩涡如同一层绚丽的光晕,从优昙钵罗塔尖延伸向虚空。而重明天都下方四只玄武神兽亦不复平静的姿态,散发出滂湃的气息,蓄势待发。
龙王治军严明,战士们虽然震惊,但仍然保持着防守的阵列,未敢擅动。
王帐前方的空地上,妙善天都的大司仪在等候着龙王,见海琉光出来,他上前施礼:“龙王殿下,天帝陛下命你过去见他,请随我来吧。”
海琉光抬头看了看天空:“出了什么事情吗?”
大司仪只是微笑:“龙王去了便知道。”
海琉光不再多言,唤来了疾风,和大司仪一起来到天空中的妙善天都。
外城楼上挂起了白色的幡幢,守城的士兵换上了黑色的甲衣,显得肃穆而沉重。
而内城却是截然不同的气氛,大般若殿外,高台上巨大的祭天香炉被点燃,从高昂的兽首中吐出的青烟直上云空,两侧侍立着浮黎族的神殿祭司们,手持金爵与玉器,中央聚集着各族的神王和官员,他们穿着庄重华贵的礼服,面上带愉悦之情,正三两交谈着。
见两匹天马飞来,众人让出了一块空地,海琉光下马,心中疑窦愈增,旁边正好是护卫军统领迟奈京,海琉光以目光询意。但迟奈京和大司仪一般,只是道:“龙王来了,快进去吧,天帝陛下等候你多时了。”
海琉光感觉腹部的伤口在隐约抽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个人走入了大般若殿。
华表柱上层叠的金纱已被撤下,乌沉香也不再燃着,大殿比起往日来显得有些空旷,却愈发庄严堂皇。浮黎天帝居于上方,高冕华带,温和的神态中带着不经意的高傲,竟是明羲华。
海琉光立于殿中,望着明羲华,半响无言。
“怎么了,龙王?”明羲华微微地笑了起来,“见了我,你就这般姿态,似乎有些失礼吧?”
“你杀了你祖父。”海琉光冷冷地道。
“祖父他年事已高,自然归于天地之间,龙王怎么能这样质疑我呢?”
明羲华这样回答着,“他老人家刚刚过世,族中的众位长老就一致要求我马上即位,虽然礼仪过于仓促,但我迫不及待想让你看见我成为天帝的样子,只好一切从简了,回头还要补办一个祭天大典,到时候,龙王你一定要在场。”
前任天帝生性暴戾多疑,而空间操纵之力近乎于无,相比性格温和宽厚且天赋强大的明羲华,浮黎族人自然更愿意看到后者成为一族之长,至于前任天帝的死因,这个时候,又会有谁去深究呢,毕竟,他已经如此苍老。
而对于龙族来说,他们只能效忠于浮黎一族,至于天帝的位置上坐的是谁,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海琉光慢慢地低下了头,单膝跪下:“参见天帝陛下。”
明羲华从王座上走下,到了海琉光面前,俯视着她,他高大的影子把她笼罩。
他的声音温柔和缓,一如往昔,“琉光,你曾经说过,只有浮黎天帝才有资格命令你,那么,现在,我是否有这个资格呢?”
海琉光垂首漠然。
明羲华突然抓住了海琉光的肩膀,把她拉起来。
他依旧是那样温雅的神情,但他紫色的眼眸中却有火焰在燃烧:“前代龙王曾经允诺过我的父亲,若龙王妃生下人鱼公主,就许我为妻,但是,后来你们却欺骗了我。琉光,你本应是我的妻子,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在等你,你可知道我的心意?”
海琉光微微皱眉,推开明羲华的手,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说不出的倨傲,“你不配。”
明羲华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温柔而多情:“我是天界之主,我若不配,还有谁?难道在你心目中,除了朱羽燃犀,这世上再没有男人能够配得上你?”
明羲华仿佛在叹息,“可惜他已经死了,死在你自己的手里,这就是宿命。琉光,哪怕你那时候爱上了朱羽燃犀,我也没有在乎,因为我知道你会回来,身为龙王,你无法摆脱龙族的噬心血誓。琉光,抬头看着我,我是浮黎天帝,你所效忠的主人,你注定将永远属于我。”
海琉光的的脸色是苍白的,有雪落在她的眼眸中未曾融化,她望着明羲华,她的眼神始终是冷漠的,却无法如往日一般离他而去,她此刻无法言说,只能以沉默相对。
强悍而美丽的龙王,她终将臣服于他,这种美妙的感觉,几乎令明羲华神魂战栗。自从年少时,与那人鱼在深海中惊鸿一瞥的初见,她就成为了他此生无法磨灭的执念。
明羲华有着无限的耐心,他柔声道:“听说重明天都出现在战场上,有人密告朱雀族妄图制造空间裂缝,我就马上赶过来了,只要有我在,他们就不可能得逞,所以你看,我也不是一无是处的。”
明羲华再一次缓缓地伸出手去,他想要抚摸她的脸颊,“你受伤了吗?我很担心你,琉光,让我看看你伤在哪里。”
海琉光后退了一步,侧过脸去,“多谢陛下挂念,我无碍。”她的声音已经无法保持平静,渐渐有些冷厉。
明羲华仿佛没有听见海琉光的话,他轻声说道:“不要动,琉光,我以浮黎天帝的身份命令你,不要动,让我好好看看你。”
海琉光霍然抬眼,她的眼眸中有凛冽杀意:“我曾经违背过噬心血誓,我不怕再死一次,但我死之前,绝对能够先杀了你,天帝陛下,你不要逼我。”
明羲华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但旋即又笑了起来,他慢慢地道:“绯夜姬告诉我,她看见朱雀族的那只凰鸟离开了无寐海,她一定是跟随你来到拓兰平原了吧?琉光,你承诺过,不会让她踏出妙善天都半步,她违背了这个约定,你说,现在我是不是可以命令你杀了她?”
海琉光心中震怒,目光转向大殿王座之旁,绯夜姬平日总在那里,此时却不见踪影。
“你不要找了,她知道你肯定很生气,所以没敢跟过来。”明羲华漫不经心地道。当年绯夜姬无意中在明羲华面前说破了海琉光人鱼的身份,几乎被海琉光当场撕碎,自那以后,绯夜姬就对海琉光畏惧入骨。
海琉光将目光转到明羲华的身上,她视他,依旧如草木尘埃,那样的眼神,令明羲华沉迷、又令他痛恨。她问他:“那你想要如何?”
“我一直都憎恨着她,因为她是朱羽燃犀的女儿。琉光,你想要我宽恕她吗?可以的,只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明羲华缓缓地靠近海琉光,他离她那么近,他的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鬓,在她面前,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帝,他只是个卑微的男人,他低低声地诉说:“让我吻你一下,就一下,好吗?琉光……”
海琉光动了动,似乎想要后退,但终究僵硬着停在原处。明羲华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清冷的香气,如同夜色里流淌的月光,无法捉摸,却令人沉醉。
明羲华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他几乎就要触到她的嘴唇。海琉光却遽然转身,她的发丝蹭过他的脸。
“你要我杀了那只凰鸟是吗?”海琉光背对着明羲华,他看不见她的神色,只能听见她冰冷的声音,“好,我遵从你的意愿,天帝陛下。”
海琉光拂袖而去,每一次,都只能望着她的背影,明羲华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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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羽照夜呆呆地坐在帐篷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海琉光忽然进来了。
“琉光。”朱羽照夜惊喜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不管不顾地扑过去,这一次,海琉光没有躲避,竟让他抱住。
朱羽照夜几乎怀疑是在梦里,“琉光,你不要赶我走,好吗?不想离开你……”他喃喃地说着,不敢大声,怕惊破这个梦境。
海琉光的手缓缓地环绕住朱羽照夜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当年那个小小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在幻术的掩饰下,他的肩膀依然结实有力,他抱着她,那么紧,让她身上的伤口又开始作痛。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磨练你。”海琉光叹息着对他耳语,“照夜,别让我失望。”
“什么?”朱羽照夜并不明白海琉光话里的意思。但海琉光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臂,拽着他出去。
一路不停,海琉光带着朱羽照夜上了妙善天都,直奔中央优昙钵罗塔,那座高耸云天的白塔依旧那么光辉圣洁。
朱羽照夜身不由己地随着海琉光到了塔顶大殿,殿中两颗天女之眼千万年来熠熠生辉,流转万千华彩。
海琉光拖着朱羽照夜来到窗畔,她抬手,紧闭的黄金门窗霍然打开,窗外是亿万星辰,浩瀚银河奔流,天光蔓延至无限虚空,天女之眼,是无数空间交汇之处、无尽边界连接之地。
紫色的光华闪过,明羲华出现在大殿中,他望着海琉光:“这里是浮黎族的圣地,你要在这里结果她的性命吗?”
“这是我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我不忍心动手杀她,那么,就如你当初所希望的,让她埋葬在天女之眼中吧,化为尘埃,永世与星光为伴。”
海琉光的脸上浮起一个模糊而冰冷的笑容,“天帝陛下,这样,你可满意?”
明羲华颔首:“很好。”
朱羽照夜有些忡怔,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海琉光,傻傻地问她:“琉光,你不要我了吗?你……要杀了我吗?”
天女之眼的星光倒映在海琉光的眼波中,那是无尽星辰的沉沦之处,她慢慢地、慢慢地拥抱住朱羽照夜,从来未曾有过的、以及最后的温柔,她在他耳畔宛如梦呓般的低语:“天女之眼的星空会把万物碾成灰烬,除非……你的力量能够凌驾于天女之上。朱羽,从此以后,你和我……再无牵连。”
她推开了他,他坠入星河。
星光把朱羽照夜淹没,最后那一眼,他看见明羲华站在海琉光的身后,和她靠得那么近,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星辰的光辉包裹住朱羽照夜,是如此绚丽璀璨、亦是如此磅礴浩大。无处不在的恐怖力量挤压之下,连呼吸都被扼杀,每一点星光都是尖锐的刀锋,割开身体,血液从他的口鼻疯狂涌出,肌肤一寸寸破裂,从□□剥离,切肤之痛,痛入骨髓。
血液滴落在星辰的河流中,他向着未知的空间不停地坠落。
从儿时的初见到临别的拥抱,仿佛是一场长长的梦,以这满天星光为终结。
朱羽照夜想起她的味道、她的声音、她微笑的模样,无法割舍,想要再一次拥抱她,他生出了如此的渴望,心底那只贪婪的巨兽再次躁动,终于冲破了枷锁,炙热的火焰从身体内部迸发出来,烈焰焚身,外层的肌肤化为焦灰,火焰化为崭新的血肉覆盖了他的躯体。
一声振彻天地的长鸣响起,在遥远的彼岸空间中,朱红火焰焚天,把星辰燃为灰烬,烈焰的尽头,火红凤凰浴火而生,展翅高飞。他是朱雀之王,他可以撕裂这天空、撕裂这大地,他终将凌驾于万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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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蓝之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