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的大司仪亲自出城,恭敬地将龙王迎到九曜宫台。
九曜宫台方圆逾百丈,整个宫台都是用透明的琉璃构筑而成,半包裹的墙体延伸上去,在空中向内卷曲,宛如一片卷起来的巨大花瓣。
这里处在妙善天都的最东侧,宫台伸出了都城外沿,透过琉璃的筑体望出去,脚下是碧波万里的大海,头上是广阔无边的青空,人在其中,宛如停驻在半空。
来自南方部落的舞者在宫台中央翩翩起舞,上方的飞天女魅在低空盘旋回转,两者相互应和着,从高处的观景台望下去,舞者们婀娜如惊鸿掠水。
前来观礼的人大多在宫台下方,只有部分高阶神族才能坐到上方圆拱形的观景台上,人们或站或坐,品着美酒,说笑着。
侍者早已经在最中央的位置布好了宽大舒适的软塌,大司仪长者引着海琉光过来,行经一路,众人皆遥遥地躬身为礼。
海琉光坐下,墨檀自然地靠在他身边,朱羽照夜仗着自己人小,硬生生地挤到海琉光的另一边坐下了,还不忘得意地看了墨檀一眼。
侍女们奉上了鲜美的瓜果和酒品,有着斑斓羽毛的啄花雀成群地飞过,间或落在案几上,偷偷地啄一口果子,而后再飞走。
此时春初至,万物复苏,天地蕴含无限生机,礼祭春神,昭谢天地,以祈天界祥和,这是万年以来流传下来的惯例。
舞者方退场,来自华音族的歌姬便登台引吭高歌,声遏行云,百转千回,歌声如鹂鸟鸣枝头,低声处恍惚有细雨沾人衣裳,却不见湿。众人的谈笑声不由都小了下去。
朱羽照夜听得入迷,嘴巴都微微地张开了。墨檀瞧不过去,拈了颗樱桃,砸在朱羽照夜的头上。
“你干什么?”朱羽照夜被打扰了,很不高兴。
墨檀鄙夷万分:“我真不想和你坐在一起,你象个土里冒出来的傻鸟,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样的歌声有什么好听的,回去我叫人唱给你听,人鱼的歌声,那才是美妙绝伦的声音。”
朱羽照夜不服气:“我觉得很好听,你这么挑剔,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来春日祭做什么?”
墨檀露出一个妩媚至极的笑容,霎那时艳过了春天的花开,她保持着优美高雅的姿势,却压低了声音对朱羽照夜道:“这些祭典上的歌舞,我早就看腻了,我来春日祭,是为了让别人看我的。”她眼波流转,神采飞扬,“你看,我坐在龙王的身边,整个妙善天都的女人都在羡慕我呢。”
朱羽照夜听得目瞪口呆,仔细四处看了看,果然看见众多少女火辣辣的目光不时地飘过来。
龙王身份高贵、容貌美丽、更是天界最强大的神将,是无数神族少女心目中的完美情人,他的冷傲和骁悍固然让人难以接近,却也更让人着迷,闻得龙王在九曜宫台,几乎每个少女都想过来看他一眼,但只有那些身份足够高贵的女子才有资格登上观景台,也只敢远远地望着,看见了天界第一美人的龙王侧妃,她们以袖掩面,默默地叹息,谁也没有勇气再靠近。
朱羽照夜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拿了个橘子递给海琉光:“琉光,我想吃这个,你帮我剥开,好吗?”
墨檀怒视她:“自己剥!”
朱羽照夜摊开了手掌给海琉光看,袖口的掩盖下,厚厚的绷带从手臂裹到手掌中间,她小小声地说:“可是我手受伤了还没好呢,很疼。”
海琉光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接过橘子,剥开皮,然后掰了一瓣橘肉递到朱羽照夜的嘴边。朱羽照夜张嘴咬住,差一点点就舔到他的手指,可惜他很快就缩回手去,朱羽照夜只能暗暗遗憾地叹气。
暗地里窥探的神族少女们眼睛里要都冒出火来了。墨檀一把夺过海琉光手里的橘子,气鼓鼓地自己吃掉。海琉光今天的心情显然不错,也不说话,微笑着又拿了颗橘子剥开。
“你可真宠她啊。”一个好整以暇的声音传来,随着这话语声走过来的是明羲华,众人皆下跪行礼,海琉光只是抬眸看了明羲华一眼。
侍者抬来了另一张软塌,摆放在龙王旁边的位置,明羲华坐下,抬手示意,立即有人奉上了一个玉壶和两个杯盏,明羲华亲自斟了两满杯,递了其中一杯到海琉光的面前。
海琉光恍若未觉,从容不迫地剥完了橘皮,然后把橘子放到朱羽照夜的手中,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柔声道:“自己吃。”
明羲华的手纹丝不动,一直举杯等待,他的脸上也没有气恼的神情,始终是温和平静的,直到海琉光终于接过杯盏。明羲华亦自行举杯,海琉光与他目光相触,两人都淡淡一笑,饮下杯中酒。
墨檀轻轻蹙眉:“储君殿下,你怎么又让琉光饮酒,他最近睡得很不好,不能饮酒。”
明羲华只是微笑:“墨檀,你别把他管得这么紧,稍微喝一点酒,有什么要紧的呢,即使是醉了,也能忘记很多不开心的事情,又有什么不好?”
来自杜罗河谷的琼酥酒味道甘醇浓郁,带着清甜的回香,仿佛能勾起人心底深处的情思。海琉光自己取过了玉壶,斟满,轻啜,让酒的味道在舌尖辗转,却是无法沉醉。
他向后斜靠在软塌上,遥望远方,琉璃的宫城外,飞鸟掠过天空,海面有大鱼跃起又跌下,鸟和鱼永远没有交集。
香音族的歌姬唱尽了最后一句音,那是缠绵悱恻的爱,余音袅袅消散在海天之间。
一个银发灰眸的男子过来,对明羲华和海琉光见礼:“白诸见过储君殿下、龙王殿下。”
明羲华抬手示意免礼:“巫王是第一次来妙善天都吧,正好赶上了春日祭,感觉如何?”
“是。”白诸恭敬地答道,“此次前来参加春日祭典,方才觐见了天帝陛下,得到陛下的嘉勉,白诸深感荣耀。”
他微微一笑,“妙善天都真是繁华,白诸从虚弥山前来,见此蔚然大观,心下很是折服。此时春光正盛,白诸恰好有雕虫小技,欲博取两位殿下一笑,不知可否允我献丑?”
明羲华颔首。
白诸张开了双手,从他的手心生出了无数绿色的光点,宛如萤虫,四散飞开,那绿色,是枝头树叶刚刚萌芽蓬勃的绿,光点越来越多,慢慢地融合在一起,从中凝结出了实体,幻化为鲜嫩的枝叶藤蔓。
九曜宫台中的人们都停止了谈笑,凝神看这一幕。
枝叶慢慢地舒展开,在虚空中生长,大片大片的蔓延过地面、台阶、墙体,爬上了琉璃顶篷,仿佛在这一寸光阴间经历了春至和春盛,枝头生出了花苞,而后,三千繁花、十方盛开。
那是阿曼孔雀昙花,一种原本生长在冰寒高原上的花,如今怒放在春的日光下。花瓣层层叠叠,薄如蝉翼,花萼的边缘卷起优美的弧度,在风中摇曳,粉红的、浅紫的、淡樱的,花瓣的颜色仿佛要流淌下来,花朵的姿态是如此楚楚可怜,似乎下一刻就要在日光下融化。
一城花海,众人皆惊叹。
海琉光身前的案几上生出了一枝昙花,花开了,那应当是最美的一朵,白色的,是月光在夜空中流下的泪。
白诸摘下了那朵花,躬身双手呈到海琉光的面前。
海琉光沉默了片刻,接过昙花。花香若有若无,如月下半遮面的美人。巫族的幻术,可以蒙蔽人的眼和人的心,陷入一个原本不存在的世界。
海琉光对着墨檀轻轻一笑,随意地把那朵昙花插在她的发鬓间。
明羲华摘下了他身边的花,在手指间揉碎,摊开手,花的残萼从指缝间飘下,尚未落地,便化作了尘埃。
“巫王的幻术,果然精妙。”明羲华懒洋洋地说,“不过,还是比不上当年的白芷,我曾经见过白芷在无寐海上幻化出西岭高原的山川河流,那景象,四季变换、经年不坠,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墨檀摸了摸鬓上的昙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那是我当年刚来无寐海的时候,日夜思念故里,白芷便为我幻出故乡的景色,以慰我思乡之情。”
白诸脸色如常,淡然道:“白芷的幻术无人能出其右,我自愧不如。”
巫族王女白芷擅于幻术与窥梦之术,是继白泽之后巫族天赋最强大的人。
朱羽照夜听得别人提起母亲,心中无限伤痛,却不敢流露,只能默默地低下了头。
白诸看见朱羽照夜低头沉闷的样子,心中一叹,阿曼孔雀昙花悄悄地在海琉光的手边生出了一枝花苞,将放未放,仿佛欲语还休的姿势。
海琉光看了一眼朱羽照夜,摘下了那枝花苞,俯身,将花别在她的衣襟上,那花是浓郁的紫色,和她的衣裳一般无二。
海琉光的头发垂下来,拂过朱羽照夜的脸颊。朱羽照夜没有抬头,摸了摸胸口的那朵小花,慢慢地红了脸。
白诸无声地告退而下。
繁花依旧盛开满天,众人在花海中重又喧闹起来。
西北角边,有乐女奏响了箜篌,曲声曼妙,引得大群啄花雀飞去聆听,墨檀站起来张望了一下,忽然来了兴致:“今年的小鸟特别多,我去抓一只玩。”她回头看了看朱羽照夜,“来,过去帮我抓鸟。”
“不想去。”朱羽照夜完全不想离开海琉光半步。
墨檀不由分说,拉着朱羽照夜的手把她拖起来:“我是抓不住的,你也是小鸟,你应该可以,快跟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