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沉埋头喝水,从玉寒英的角度,能看见他低头时的发旋,像一只小狗。
他的指尖忍不住蜷了蜷,水滴顺着纤细的手指渗透,晏沉很快就喝到了底,嘴唇意外地碰到他洁白的掌心。很软,有着从肌理里散发出的甜香。
他抬起头,擦了擦嘴角。嗓音润了不少,迟疑着问:“你还记得你自己的名字吗?”
“对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妖族走到他对面,盘腿坐起,“我叫玉寒英,来自蜘蛛山庄。”
蜘蛛山庄?晏沉垂下眸子,若有所思。
他知道这个地方,那地方在淮阴,被一群蜘蛛精盘踞着。不过,妖族在正邪大战中素来隐身,玉寒英为什么要来杀他呢?
晏沉咳嗽一声,试探着问:“那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玉寒英撑着下巴,笑意盈盈,瞳仁发亮地说道:“你是晏沉,是我全天下最最最爱的人。”
晏沉拧着眉心:“你我见面不超过十二时辰,为何你会认为我是你爱的人。”
玉寒英面露迷茫之色。
晏沉:“你还记得在掉下无妄崖之前,我们在做什么吗?”
玉寒英蹙眉,思索的神色,但最后还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
晏沉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不说话了。
这只蛊虫的威力,连化神期修士都无法抵抗,可见白家是下了血本的。
他身受重伤,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应付这一切,吃完烤鱼便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
其实和他现在所烦心的事做对比,玉寒英所造成的麻烦甚至排不上前三。
他现在所处的是号称金仙难逃的无妄崖,他真的能活着离开这个地方吗?
白千雪说他是受人所托来下蛊,是谁在嘱托他?
他坠下无妄崖后,楚云归会怎么向外界解释他的死因?俞姑姑和吴爷爷会相信仙武盟主的说辞吗?
最最最烦心的,他真的有一半魔族血统吗?
仔细想想,父亲从未对他谈及过生母,他小时候也问过几次,但父亲只是摸摸他的脑袋,沉默地看向远处。久而久之,他也不愿问了。
心里不是没有怨怼在,对抛弃了他们父子之人的埋怨,让他想努力证明,没有母亲他也能过得很好,甚至能凭借天赋和刻苦远超大部分同龄人。他不证明给谁看,就像某种藏在心底只有自己知道的较劲儿。
可他的生母怎么能是魔族呢?
这个事实直接击碎了晏沉对素未蒙面的母亲的最后一丝妄想。
魔族不可能拥有人的感情,无论是思念之情还是舐犊情深,他的诞生极大可能只是一个意外,母亲或许从未期待过他的降生。
晏沉光是想想这件事,就觉得伤心极了。
玉寒英放轻脚步,衣料窸窣摩擦,悄悄在晏沉身边蹲下来。
少年虽然睡了过去,但似乎正被梦魇缠身,眉目间笼罩着几分苍白,俊美的脸蛋上有着未干的泪痕。
玉寒英轻轻拭掉他的眼泪,摸了摸毛绒绒的小狗脑袋。
晏沉低吟一声,玉寒英赶紧收了手,但对方并未醒来,而是就着他掌心眷恋地蹭了蹭。
……可爱死了!
玉寒英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来,拉过他的手,闭上双眼,神识在他体内游走了一圈。
看清他身体的状况,玉寒英忍不住拧紧了眉心。
这孩子……这样的身体状况,他还能呼吸玉寒英都觉得不可思议。
晏沉的灵根被一股外来的灵蕴生生震碎,原本蕴养灵根的紫府就像被雷电搅乱的碎云一样混沌无比,那股摧毁了他的灵蕴依旧在紫府内部肆虐,这意味着每时每刻他都承受着平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但晏沉从未表现出来,只是在沉默地忍耐着。
他的筋脉也一塌糊涂,漆黑的魔气纵横,几乎快把筋脉撑裂,若不是本身身体素质过硬,他现在已经爆体而亡。
从万丈悬崖坠落的摔伤反倒是最轻的,只是左小臂粉碎,又断了几根肋骨而已。
晏沉紧闭双眸,呼吸炽热,嘴里已经开始喃喃念叨胡话,一会儿叫阿父,一会儿叫俞姑姑。玉寒英摸了摸他额头,差点被温度烫到,当下不敢再耽搁,为他调理起身体。
最严重的就是在紫府纵横的那股灵蕴,它电闪雷鸣还强横霸道,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直觉。
玉寒英隐隐能察觉,这道灵蕴的主人修为要比自己高上稍许,不过也高不了太多。他把一股温和的灵蕴放进晏沉紫府,引导着对方慢慢出来。
这个过程很耗费精力,他不仅要预防灵蕴的攻击,还要保护晏沉的紫府,花了整整十二个时辰的时间,也不过梳理出来一半。
天明又复暗,浮云流转,流水淙淙。
这十二个时辰,晏沉一直没有醒来。但值得开心的是,那股破坏紫府的灵蕴被引走一半后,他苍白的脸色开始渐渐回血了。
晏沉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原来的河岸,被搬到一处山洞中,山洞音量,他身上披着一件带有甜香的衣物,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的。
玉寒英见他醒来,端着一碗汤药走过来:“我在你身上找到了乾坤袋,取了一些可能用得着的东西出来,希望你不要介意。啊对了,衣服也帮你换了。”
晏沉颔首向他道谢,看着手中乌黑麻漆的汤药,犹豫片刻,还是一口闷了。
他喝得太急,有些呛到,玉寒英责备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纤白的手指替他擦去了嘴角的药水。晏沉下意识往后一退,躲开他的手指,察觉到这个举动后,他又赶紧补救:“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玉寒英愣了一下,收回了手,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你肯定饿了吧,我在林子里捉了两只野鸡,马上就烤好了。”
晏沉看着他满不在乎的侧脸,一丝愧疚悄悄浮现心尖,玉寒英是化神期修士,不需要进食,洗手作羹汤完全是为了自己,但自己却对他如此防备……
想着想着,他又扇了自己一巴掌,他到底在想什么呢?!玉寒英之所以态度大变,完全是因为蛊虫的缘故,蛊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效,到时候他一定会狂怒着把自己碎尸万段。
想通了这一点,他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人也更加清醒了。
吃完饭,晏沉看着他拿着一枚黯淡的玉简把玩,情不自禁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玉寒英苦恼道:“这是蜘蛛山庄通讯用的玉简,可以向我姥姥传递信息。但自从坠入无妄崖后,我试过许多次都没有成功,这里好像有个天然的屏障,把所有讯息都挡住了。”
晏沉手指在膝盖上轻点两下:“用你的神识呢?”
玉寒英摇了摇头:“还是一样,到了一定高度后就被挡住了。”
他甚至不死心地亲自去搜索了一番,无妄崖再神秘莫测,它也只是苍山内部的一处秘境,化神期修士日行千里,没道理飞不出区区一个苍山。
但说来属实是令人毛骨悚然。
无论他再怎么飞,触目所及都只有苍翠群山,他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行许久,最后竟然回到了原地。
玉寒英掀开眼缝偷偷瞟了他一眼,却见少年正襟危坐,没有他预想中的胆战心惊。
晏沉察觉他的目光,甚至还认真对他解释:“很多秘境都有迷幻修真者感知的奇门阵法,这是很正常的,不必往怪力乱神方面去胡思乱想。”
玉寒英:“……”
他咳嗽一声,换了个姿势支起下巴:“好吧。”
晏沉蹙眉沉思:“所以掉进无妄崖不是必死无疑,而是没有办法离开,所以活生生地耗死的?”
虽然玉寒英吞下蛊虫后脑子不太对劲,但办起正事来还是很靠谱的。
晏沉信任他的能力,化神期修士都飞不出去,更别说灵根损毁的自己。
若是灵根还在,他苦修十年便能超越化神,那个时候或许能找出别的办法离开,可是他的灵根已经毁了,从此与修道无缘。
他不禁有点黯然:“俞姑姑他们可能也觉得我必死无疑了。”
玉寒英却道:“不会的。”
晏沉抬头望着他,表情委屈而迷茫。
正值夜深,山洞里燃着毕毕剥剥的篝火,玉寒英手臂支腮,半侧着头,暖黄的火光倒映在他眼底,幻灭不定。
他着实生了张顶级美人的皮相,莹白如玉,皎洁若月,五官端丽美好,气质却能勾引出人们对他的征服邪念。
玉寒英漫不经心地垂着眸子,淡淡道:“我不会让你死。”
晏沉一怔。
如果当时吞下蛊虫的是自己,那他现在也会对某人这样死心塌地吗?
晏沉心情复杂的同时,隐隐想起来有关这只蛊虫的事宜。
如果他猜测不错的话,这应该是情蛊。
能让中蛊者将第一个看见的人认定为此生挚爱,甘愿为他赴汤蹈火,无怨无悔地付出。是一种引诱别人牺牲,极为可怕的蛊虫。
晏沉放在膝上的拳头紧握,深吸了一口气,犹豫半天,刚要开口,却见玉寒英忽地眸光一凝,锐利的眼神射向山洞之外的黑暗,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