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年夏,乌桓国灭,丹柔联合四方侵扰大和,镇远将军暮率军御敌。
同年秋,丹柔战,大和险胜,暮重伤,九死一生。
——《大和史》载
我留了下来,为何留下来,彼时的我不愿去探究。
多年后想起来,我也曾笑过自己,驰骋疆场数年的镇远将军,竟也会有不敢直面内心的时候。
乌桓与丹柔的矛盾由来已久。
两国共饮一河,丹柔在上游,乌桓处下游,乌桓本就占了劣势。
乌桓自以为占据东西通商的重要通道,丹柔总归是敬自己三分的,便十分信任地将岁贡交由丹柔使臣带去,并托付他向大和的永安陛下澄清缘由。
乌桓的灵源河水源枯竭,原因十分简单,丹柔那头将河水截住了,使水流无法流经乌桓。
这原是极好查出来的事情,可那乌桓王一直没往上游查。水源一少,便易生旱,旱灾一起,水源更少。
乌桓王成日祈神求雨,却从未派人查一查为何灵源河上百年来都未曾干涸过,如今突然间便日渐稀少了。
这怕也是丹柔王也想不到的。
丹柔要截乌桓水源,原因其实也十分简单,丹柔王想娶乌桓的公主。
乌桓只有一个公主。
我说不清那时是如何感受,只觉有些愤怒,胸口囤积了股戾气。
丹柔是真的想娶奚朝么?并不见得。
我想起奚朝说起这事生动的模样。
她头一扬,神色倨傲,脸上隐隐带了丝愤愤不平:“他还想娶我呢!”
“我才十四,可他都四十五了!我阿爹也才三十五,他大我阿爹整整十岁!”
“大父四十九,他只比我们乌桓的大父小四岁!”
“我都可以做他孙女了!”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我囤积胸口的戾气便这样被她抚去了。
丹柔王知道乌桓只有一个公主,乌桓王视她为掌上明珠,定然不会愿意将她嫁过去,如此一来,便可以有由头与乌桓决裂,断了乌桓的水源,挑起乌桓的战事。
将两国战事借由一个女子发出,实在是令人不齿。
乌桓王还想派使臣去同丹柔谈,我拦住了他。
我颇觉这乌桓王令人头疼,甚至琢磨了许久,他是如何当上这乌桓王的。
遇事只想谈和,过分以己度人,易信他人。
乌桓还没灭国,可真是祖宗保佑。
但我万万没想到,乌桓就那样灭了国。
永安皇帝来了信,还顺道送了一支队伍给我,说是让我留在乌桓,帮助乌桓王解决问题。
我的性子一贯是不大好的,十分怕麻烦,大多数情形下,我是不愿出手帮人解决麻烦的。因着我的不近人情,大和的朝廷里,几乎没有官员同我来往,我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连一同长大的赵亦都讲,若不是同我一块儿长大,决计是不会同我来往的。
也正是因着我这不近人情,才能在永安皇帝的眼下安安稳稳地做着我的将军,没有得到过怀疑。
若是按我往常的性子,在我本不愿意的情况下,若是被强逼着去帮不相干的人解决他自个儿造出来的麻烦时,必然是心里一股郁躁,没个好脸色。
但那日收到信,我想的却是:若是能在乌桓多留几日,那替乌桓王解决他眼下的问题,也并不是全然令人不快的。
我甚至是有些欣喜地答应了永安皇帝的要求。
乌桓国得知我愿意出手相助,十分高兴,当晚便开了宴席来表达敬重和谢意。
那晚,是我第一次看奚朝跳舞。
我还未做将军时,也去过几次茶楼街巷,听到过一些稀奇古怪的话本子,讲一些狐鬼花妖精魅化作人形魅惑人心的故事。
说书人讲运城有位大户人家的公子,某日忽然重病不起,药石无医,请了多少大夫来看都没有任何好转。
有一云游道人路过,直言府里有妖祟,说这家公子重病不起就是妖精作祟,只要除了那妖精,公子便会不药而愈。
众人起初不信,但当晚,那道人当真从那公子屋内捉住了一个妖精。
是一个花妖。
说书人说,相貌极佳,众人一瞧,都被那花妖的模样吸引住了。
她被道人扣在手里,眼角含着泪,目光瑟缩胆怯,楚楚动人,尽态极妍。
那道人说,这便就是蛊惑府里公子的妖物,凭借出色的样貌蛊惑人心,令那公子一片痴心托付,心思全在她身上。
那时我不过一个少年郎,同赵亦边听边笑,坐在雅座里对着说书人指指点点,一一击破他故事里的漏洞,比如说,妖物成人乃瞎说八道,又说世间哪会有那光凭相貌就能让人心向往之。
引得那说书人气急败坏,拎着惊堂木就要追着我们来。
邻座的姑娘瞧着也十分愤怒,站起身来似要同我二人理论一番。
我同赵亦见此情景连忙跑了,事后回想起来,仍然觉着自个儿没错。
可如今,我瞧着奚朝跳舞,脸上戴着乌桓特有的面纱,面纱下坠着她爱的铃铛,一舞一动间尽是娇俏。
她手一伸,轻纱广袖滑落,铃声一响,面纱外的眉目一弯,我听到大和送信的信使小声的赞叹声。
我忽然就信了说书人的故事。
若是世间真有魅惑人和狐鬼花妖精怪,奚朝定是其中之一。
她脚尖一旋,长裙铺开,双手超前一伸摊开又合起,扭头瞧了我一眼,冲我眨了眨眼睛。
狡黠灵动得让我心口发胀,忍不住仰头平复一下自个儿从胸口涌上脑子的汹涌澎湃的情绪。
那是怎样的牵动人的眼睛,让人不由自主地将一颗心完完整整彻彻底底地放在她的身上啊!
她若是个妖精,必然是个偷情窃心的妖精。
什么都不曾做,单单只是做她自己,便让我记挂,让我沉沦。
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同我说了几句话,跳了支舞,便令我的心思,从白日到夜间,连入眠的梦中都不能跳脱地,全在她身上。
我堂堂大和的将军,一见着她,竟像个毛头小子般,紧张得手心冒汗,心口发烫。
我担忧着信使见着她的模样,将话传给永安皇帝,惧怕他起了心思,决定同乌桓联姻。
我多么惧怕。
于是我修书给永安皇帝,表明了自个儿的心意,说愿意同乌桓联姻,娶乌桓的公主。
我知道,但凡我先开了口,永安皇帝必然会答应我。
只是——
只是奚朝会不会愿意嫁与我?
她站在一个圆台上,头一垂一扬,手一挥一收,手腕上脚脖子上头上的铃铛声四起,伴着那乌桓特有的乐声,浩浩荡荡地从四方奔涌而来。
那一瞬,我似乎看到了大漠里的雁。
奚朝如同那雁,浩瀚无垠的天空是她的家,广阔天地生出她的勇敢,无边自由造出她的灵动。
她是那么不适合大和,不适合京都。
我的那封信到底没有送出去。
我如何能将她的勇敢束缚在大和,如何能将她的灵动锁在将军府里。
若是那样,她还是奚朝吗?
她曼妙的身影萦绕我的心头,令我向往快活,可我得割舍掉这份情感。
那晚,对着大漠的圆月,我彻夜未眠。
我想,得尽快解决乌桓的问题,得尽快回大和。
否则我这满腔情意不知该生出多少不甘,以至于余生都被这不甘包裹着,心存悔怨。
可第二日,天还未亮,奚朝便敲响了我的房门。
我一开门,她的眼晶晶亮,说要带去我听风。
我那颗被强行安抚住的心又鲜活起来,它疯狂地跳动着、叫嚣着。
“去吧,去吧,和她去听风去吧!”
“去啊,去啊,回大和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这颗心它不听我的话,它全扑在奚朝身上,唯她的命是从,我叫不得、唤不回。
我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极小心地压着那颗过分喜悦的心脏,小声地应了她:“好。”
风是什么声音?有何味道?
我们站在乌桓的最高点,迎着天边那一丝细长的亮光,风从东方而来,吹过我们的躯干,奚朝说:“沈暮将军,你听——”
我听不到什么,风如何有声音?它穿过山林、树梢、房屋时,带来的不过是山林、树梢、房屋的声音。
“你闭上眼,”奚朝好似知道我在想什么,“不要用身体去感受它,用耳朵去听它。”
我看她闭上眼睛,发丝随风乱动,粘在她的脸颊上,在将亮未亮的天色下,显出朦胧的美丽。
我好想替她拂去那乱飞的发。
“你听到了吗?”
她不曾睁开眼,只问我。
我眼也不眨地撒谎:“听到了。”
“真的吗?”她带了一丝欣喜,连忙睁开眼看我。
我慌忙中眼眸一合,赶紧闭上眼睛,心如擂鼓,差点就让她发觉了。
天知道我堂堂一个将军,趁夜色摸入敌军驻地都未曾这般慌乱,如今不过要被她看一眼,竟吓得乱了手脚。
我哪儿会听风声,我耳边能听到的,全是她怕打扰我压低了的呼吸声。
轻轻浅浅的,温温柔柔的,将我那满腔的心思又逐渐勾了出来。
“风声是什么样子?”我闭着眼问她。
“你没听到吗?”奚朝急了,声音里都带了丝情绪。
我安抚她:“我听到了,但不确定是否是风声。”
“你听到的是什么样的?”她忽然不确定地问我。
“……”我一时不察,竟不曾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噎了许久也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后来,我在战场上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听风声,那时我终于回答出了这个问题——
“大漠的风声是苍凉又雄浑的。”
只是那时,奚朝再也不是奚朝了。
我特意穿着战袍去见丹柔王,请他同乌桓友好往来。可丹柔王话里话外的意思俱是让大和莫要管此事。
于是我便明白,丹柔从不是真心要娶奚朝,他们这是刻意要同乌桓断绝往来,挑起战事。
这么做,无非是因为乌桓同大和比邻,占据着东西往来的重要通道。而丹柔,想在这条道上称王。
简直是痴人说梦!
且不说乌桓同大和一直互通有无,只乌桓占据大和同东西来往通商渠道这一点,大和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丹柔吞并乌桓,一家独大。
我带着乌桓的将士们给灵源河重开条河道,将大和境内最近的一条河道改至乌桓境内。
这个工程巨大,其中艰辛不可多说,冬季过于寒冷,水面冰冻又无法动工,只得停下工事,待到开春再动。
那个冬季,是我难得的轻松快活日子。
不用驻守边关,没有战事,也不在京都受人管束。
冬日积雪正厚时,奚朝带着我去捉雪兔和白狐。
像是经常跑,她奔跑的速度极快,我必须全力追逐才跟得上。我也见识到了奚阳所说的,奚朝的箭术极好。
哪是“极好”二字就能形容的,“影随流水急,光带落星飞”都不能准确形容。
我才刚见雪兔,奚朝就已经一箭贯穿它的喉咙了。
我自愧不如。在她面前,我仿佛是个初初拿箭的门外汉,可真是丢人极了。
许是见我兴致不高,她还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不用担心,每个同我射箭的人都会有你这样的心情!”
“不是你们不厉害,关键是我太厉害了!”
这样的公主,我真是忍俊不禁。
她还教我如何辨认动物的脚印,在雪地里是怎样的,在大漠里又是怎样的。
每日清晨,她还会同我一起看大漠里的日出,告诉我太阳的味道是如何的。
这样的公主。
我一日一日地将她放在心上,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我甚至不敢去想,等到必须离开乌桓的那一日,我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万万没想到,还没有等到我离开乌桓,丹柔便坐不住发起了战事。
丹柔见大和出力帮乌桓改河道,注入新的水源,原本不大放在心上,觉着此事必然不可行。却不曾想,来年入夏时分,这工事竟干得差不多了。
这让他们如何坐得住,怎能让乌桓成功复苏。
丹柔有了充足的准备,从军事到指挥,对乌桓了如指掌。
我是大和的将军,丹柔乌桓战事一起,本该避嫌回大和。
只是乌桓若是被丹柔吞并,东西商道被丹柔一国占有,对大和来说绝非益事,两下权衡,我只派人快马加鞭去向永安皇帝禀告此事,并且请求增援。
大和的援军过来需要一月,而乌桓国灭,在第二十五日时。
第二十五日,我一刻也不愿回想起。
丹柔来犯,我连夜集合乌桓所有能上战场的子民,却仍是回天乏力。
大和的援军还不曾来,我奋战二十日,被丹柔王一箭刺中,一时之间无法再上战场。
丹柔借着这股势,趁夜偷袭。奚阳战死在城外,乌桓的王和王后坚守城门直到丹柔破城。
五日后,乌桓国破。
乌桓王被斩下头颅悬挂在城门上三日,王后自戕在城楼上。
奚朝——
她箭术出神入化,同乌桓的百姓抵御外侮数日,也无法抵挡敌军。
乌桓的国力衰弱至斯。
城一破,丹柔王下令屠城。
我得了消息,又急又怒,连衣裳都来不及穿便跑到城门口。
奚朝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捏着弓箭的手满是鲜血。鲜红血液顺着她的指尖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也不知是她的还是旁人的。
丹柔王骑着马,在城墙下凝视着她,对她说:“奚朝,你若是愿意嫁给我,我便饶你一命如何?”
奚朝冷冷地道:“我是乌桓的公主,我与乌桓、乌桓的百姓,共生死!”
她手握弓箭一拉,箭头直对准丹柔王:“乌桓二万五千六百三十四人,你必须还。”
大和的援军来得那样快,却又来得那样迟。
仅仅二十五日,大和的援军就赶到了。
乌桓城破了,大和的援军才赶到。
丹柔不战而败,退出了乌桓的地界。
乌桓,从此以后只会在史书上存在。
高高的城楼,奚朝就这样一跃而下。
我痛苦到无法呼吸,我强撑着一口气却只瞧见了奚朝从城楼一跃而下。
我自十七岁上战场以来,受过的伤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却从未有哪一次如同这次一般痛苦,蜷缩着身体也压抑不住胸腔里的痛感,只能抓着副将的手,用尽余下所有力气飞奔过去,接住她。
奚朝砸在了我胸口的伤上,温热的血液又喷洒出来,我的喉间也涌上一股腥气。
她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像是在望着我,又像是在望着天,望着乌桓。
“我是乌桓的公主。”她忽然说,“我要同乌桓共生死。”
她是乌桓的公主,勇敢善良。
她对我说,她要同乌桓共生死。
可乌桓已经死了。
她在告诉我,不要救她。
我如何能不救她,我怎会不救她,我怎能不救她。
副将带着那队人马护着我,我额头抵在奚朝头上,血自我的鼻尖嘴里滴落,溅在了她的脸上,我一滴滴拭净,忽然涌出一股失而复得的心情。
乌桓到底还是留住了一部分百姓,丹柔到底被迫退回原处。
乌桓的领土由大和接管,成了乌州,再也没有乌桓了,再也没有乌桓的公主了。
影随流水急,光带落星飞。——李峤《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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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沈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