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犯胆子不小,把秦烛关在老城区居民楼的地下室里,拐出巷子就是主干道,再走两步就能看到派出所。
分明记忆中都是人流车往,络绎不绝,但秦烛却发现此刻的街道上没什么人或车,店铺也大都落锁,显出反常的萧条。
反常的是街对面的派出所却人挤人。
秦烛远远看了一眼,发现里面无论是民警还是群众,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面色苍白,眼下青黑,神情呆滞,头顶上简直萦绕着浓郁的绝望和死寂气息。
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秦烛察觉到气氛的怪异,暂时放弃了报警将宋祠送进局子里的想法,想着先去找安成才,于是用先前在宋祠桌子上顺走的几十块零钱打车。
他身材高大,满脸疲惫与焦躁,裤管还红了一片,一踩一个血脚印。
吓得偶尔往来的车猛踩油门,喷他一头一脸汽车尾气。
终于等到有车停下,那大哥探头上下打量他两眼,“一千,走不走?”
秦烛想了想自己兜里可怜的三瓜两枣,“赊着,双倍,赶时间。”
司机也爽快地让秦烛上车,发动车子,扫见后视镜,咦一声,“诶,那儿是不是有个人盯着你看啊?认识?”
秦烛跟着扫一眼。
瞧见宋祠家房门打开些许,那人立在门后,背后怨灵似地盯着他。
“是个变态。”秦烛言简意赅。
司机大哥瞄着那人哀怨的身形,身上同款家居服,还脖颈上没褪的勒痕,瞬间脑补出一场情感大戏,脸色精彩,好久才憋出一声感慨,“……你们小年轻玩得可真花啊。”
车子驶上正轨,拐向另外一条街道,消失不见。
绑架犯这才收回视线。
他站在明暗交接处,外面的光只照亮了半张脸。
“你别动他。”似在自言自语。
下一秒,那藏匿于黑暗中的另外半张脸却奇异地呈现出丰富的情绪,唇角翘出夸张的弧度,语气里的兴味和恶意不加丝毫掩饰。
“你这么藏起来的人,肯定很……美味。”
“可不能吃独食哦。”
“哥哥。”
*
车窗外行道树迅速远去。
秦烛借来电话,听着对面的忙音深深拧起眉头,心中不安和焦躁几乎将他淹没。
“没接?”司机是个话多的,打着方向盘顺嘴闲聊道,“其实挺正常,这段时间大家都被吓得不轻,生怕出趟门,跟人说句话就染上‘精神瘟疫’,干脆就把自己隔绝起来,新闻上不都报道了好几起活生生饿死自己的可怜蛋儿吗?”
秦烛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精神瘟疫?”
“你不知道?”司机诧异斜过来一眼,啧舌两声,“这年头居然还有不知道‘精神瘟疫’的!你都不上网吗兄弟?”
秦烛被关了三个月,手机也被收走,电视只能看录像带,没有丝毫与外界接触的机会。
见秦烛还一副迷茫的模样,司机大哥主动解释道,“就大概两三个月前,各地陆续有人疯掉,跟瘟疫传播一样,症状都差不多,疯疯癫癫的,说什么有诡、怪物、世界要毁灭的胡话。”
“更渗人的你知道是什么吗?”他刻意压低了嗓音。
秦烛摇头。
心想难怪街上人这么少,派出所里也是那种诡异的氛围。
“……一旦得了这病,快的话就一两分钟,最迟一个月,他们都会以各种诡异离奇的方式自杀,跟中邪了一样!”
“还不是割腕跳楼那种死法,我可是看过流传出来的视频,那女的,瘦瘦小小一个,把自己脑袋埋在洗脸盆里活活淹死了!周围三个大男人死命拉,把她骨头都扯得变形,还是没能阻止,最后还是淹死了。”
“后面把尸体拽起来,她竟然还笑!眼珠子瞪突出来,像是死鱼,嘴巴咧到了耳后根……妈呀!当时看得我鸡皮疙瘩起一身!真他妈邪门!”
车内逼仄狭小,还有几分闷热,秦烛后背却慢慢浸出了冷汗。
他蓦地想起宋祠的告诫——
“你会死的。”
“不,你会比死还要痛苦。”
宋祠会这么说,跟这病有关吗?
为什么就这么巧在这病出现前将自己囚禁起来?
他到底知道什么?
脑子里一团乱麻,秦烛理不清楚,为了不让自己焦躁下去,就继续搭话道,“那哥你还敢出来跑出租?”
司机坦然又乐呵一笑,“怕啊,刚开始也怕得直哆嗦。”
“不过现在跑了都快一个月,不还活得好好的?”
“再说,比起那什么玄乎的精神病,还是睁眼就追着你要的房贷车贷孩子学费比较可怕,多跑两天,给娃报个舞蹈班,那小妮子在家成天自己比划,肯定有天赋,以后当个舞蹈家,吃穿不愁,工作还体面……”他话题跑偏,滔滔不绝地嘀咕着小孩。
秦烛还手机时瞧见锁屏,是亲昵拥在一起的一家三口。
是幸福的具象化。
自小家庭氛围糟糕的秦烛没忍住多看了两秒。
——砰!
拐过某个街角时,沉闷一声重响,车子猛踩刹车。
车内死寂一片。
“……撞、撞到人了?”司机脸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把着方向盘的手捏得青筋暴起,还哆嗦不止。
秦烛喉头干涩,方才只瞥到一点——有人蹿上马路,刹车不及,被撞翻在后。
死了没?
得去看情况叫救护车。
他尚且能勉强冷静,深呼吸一口气,伸手刚要去开门,一只血糊的手掌“啪”在车窗。
接着是半张淌血,侧额都被挤压变形的脸猛地贴上玻璃。
能瞧出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脸上扭曲着焦躁和癫狂,眼珠子死命瞪着车内,又好似在不断往四处震颤着,像是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他所恐惧的事物。
他吼道:“下车!”
“快给我下车!”
秦烛读懂了唇语,一时摸不清楚现在什么情况。
“儿子!儿子!”身后,一对哭喊着的中年夫妇匆匆赶到。
那母亲瞧见儿子满身是血,吓得身体一软,差点当场背过气去,跪下在地上恳求,“儿子、儿子我们去医院,这病一定有办法治好的,听妈妈的话……”
“儿子……”满脸疲惫的中年男人正想上前再劝,就见儿子粗喘着气从怀里掏出把匕首抵到喉管,顿时跟被掐住脖子待宰的鸡鸭一样,惨白着脸噤声。
青年身心似乎都到了崩溃的极限,好几次都想这样直接将刀子直接剜进动脉,但又都没彻底动手,只是割出条刺目的血线。
他泪流不止,嘴唇喃喃开合着。
“这里要死人了,要死好多好多人……”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可我没办法啊……我太害怕了……”
“至少、至少得让你们活下去……”
司机被这一遭吓得三魂去了七魄,没听到也没看到这暗潮涌动,就记着自己差点撞死人,忙开了车门锁,哆哆嗦嗦下车……
青年先他一步,直接拽着父母,将他们塞进了车后座,自己也艰难挪进来,瘫在座椅上,像是支撑不起来,血迹浸到身下坐垫。
逼仄狭小的车内瞬间充斥着一种浓郁的血腥味道。
任谁都能瞧出他的生命正在走向尽头。
司机呆了呆,又忙坐回驾驶座,抖着手发动汽车,掉头打算把这人往医院送。
身后青年看到车转向,猛地一声喝,“去城外!”
“你的伤得赶紧治疗!”司机执意要掉头,但有冰凉锋利的东西抵在了侧颈,余光瞥见寒光,吓得车都打了个哆嗦,“你、你这……”
青年用刀威胁着司机,神情却没有一丝凶狠,反而充满疲惫和绝望,“对不起,不能去医院,必须得出城,离这里越远越好,它要来了……”
“至于我身上的伤……”他覆了血污的脸上露出个凄惨的笑来,“死不了的,它要让我死,早就死了。”
秦烛从车内后视镜看青年,心沉沉往下坠着,被不安和焦躁刺得发疼,隐隐有种预感——这人并不是精神上生病了,而是在切实经历某些超出常理且极其恐怖的事情。
略作思索,侧头对着已经明显六神无主的司机开口,“他现在情绪激动,还是先听他的。”
这世界不对劲了。
无论是诡异的精神瘟疫,还是无端被困在恐怖片里的安成才,亦或是面前这半边脑袋都变形严重,按理来说应该爬不起来的青年……都太过诡异。
或许常识已经不再适用。
“……谢谢。”青年见车子驶向城外,终于卸力瘫软,看向满脸哀戚的父母,“爸妈,你们听我的,去人少的地方,永远别回这里,别让它找到你们……”
又对面前两人低声开口,“你们也是,离开这里吧。”
秦烛琢磨着这话背后的含义,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它到底指的是什么?”
闻言,青年身体猛地震颤起来,逐渐佝偻起身体,脑袋埋下,蜷缩起来。
是一种极度恐惧的逃避姿态。
*
幸好出城的方向和安成才家顺路。
眼见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秦烛犹豫一下,还是准备先去找安成才,正准备开口要下车,忽地鼻尖微动,深深拧起眉头。
空气中除了浓郁的血腥味道,不知何时混杂了一缕极致的恶臭,像是阳光曝晒下装有高度腐烂肉块的塑料袋被突然割开时的味道。
令人作呕。
也令人毛骨悚然。
而这股恶臭的来源……
他蓦地僵住,缓缓朝身边侧头——
许久没说话的司机此刻脸色明显青黑,眼睛瞪大向前面,眼珠子却往秦烛的方向转到极致,里面盛满惊恐和哀求,但僵硬成了一块钢板的身体不允许他做任何动作,或者发出任何声音……
“啊啊啊啊啊!”青年也觉察到,从喉咙底挤出声响,像是把肺都撕裂。
“是它!”
“它来了!它来了!!!”
青年扑上车门,疯狂地掰扯着开门,但锁上的车门纹丝不动。
他愈发绝望。
“儿子,怎么了,你别吓妈……”夫妻俩不明所以,也开始崩溃哭喊。
秦烛本就惊惧加烦躁,被吵得脑袋都快炸了,直接转头暴喝一声,“都他妈闭嘴!不然我现在就把你们宰了!”
他生得高大,脸色阴鸷下来更是气势惊人,真像是手上沾了几条人命的凶徒。
青年朝后瑟缩,呆愣几秒后眼神彻底死寂下来,颓唐瘫着。
中年男女也惊恐噤声。
耳边清净了,秦烛掐住掌心强迫自己冷静,试探着踩住刹车,把着方向盘,让车子安稳停在路边。
没异样。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放轻声音,尽量以安抚的声音开口问司机,“哥,怎么了?那里不舒服?”
他垂眼看了下还没来得及还的手机,主动递过去,特意按亮屏幕,让一家三口的照片能出现在司机视线范围内。
希望有用。
司机脸上落下泪来,砸在青筋暴起的手臂上,引起阵阵抽搐。
秦烛眼睛一亮。
司机伸手过来……却径直越过手机,直到指尖触碰到某个按钮。
是车窗升降控制的按钮!
秦烛动作一僵,视线侧移,瞧见了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场景——
司机扭着身体,将脑袋从刚降下的车窗往外伸了出去,然后毫不犹豫地按下了车窗关闭的按钮!
车窗玻璃往上升,卡住脖颈,遏制住气管!
从秦烛的角度,只能勉强看到司机右边的小半张脸,鼓起的经络越来越明显,连带着整张脸都呈现出诡异的蓝紫色,那双血红的眼珠子往外突着,震颤着,绝望着。
瞬间,秦烛感觉周身事物都像是被污水浸透且揉皱的画一样,带着粘稠的恶意包裹而来。
索性理智还在,他扑过去掰司机摁在关窗按钮上的手指。
掰不动!
比钢铁还硬!
“……那女的,瘦瘦小小一个,把自己脑袋埋在洗脸盆里活活淹死了!周围三个大男人死命拉,把她骨头都扯得变形突出来……”——秦烛混乱一片的脑子不自觉想起了司机讲的那个女人。
“救不了的。”身后青年疲惫又麻木地盯着秦烛,“他被选中成为祭品了。”
“谁都阻止不了。”
“它杀够了人,才会停下。”
他抬起不断颤抖的手掌盖住脸孔,早已干涸的眼流不出泪来,“这是游戏失败的代价,是我害死了他们。”
“我害死了好多人……他们挤在窗户外面瞪着我,像是在质问我为什么不开门放他们进去为什么不救他们,可是我实在是太害怕了……”
秦烛压根没空去理解青年的话,只胸膛里愈发震耳的心跳声在提醒着死神的逼近。
必须得做点什么!
他瞪着司机死死按在按键上的手指,忽地伸手到后座,急切吼道,“小刀给我!”
见青年呆愣没反应,他直接探身,粗鲁扯住青年领口,跟拎鸡崽似地拽得青年半站起身,伸手从他裤袋里摸出小刀,然后回身捏着对准了司机那绷直的手指。
“!”秦烛狠狠闭上眼一瞬,再睁开时手已经停止颤抖,高举着小刀狠狠往下砍。
如同剁骨般,半根手指断裂,砸在脚边,溅出一股鲜血。
一股前所未有的反胃感涌上心头,被秦烛狠狠咬着舌尖逼回,铁青着脸去按车窗键,将已经毫无反应的司机拉回来。
他扶着司机的侧脸看对方是否还有神智。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掌心下的脖颈触感好像是一种完全不该在人类任何部位出现的绵软。
好似没有骨头似的。
他趴过去看——
司机脸色从蓝紫转向苍白,眼皮合上大半,露出的部分瞳孔浑浊而虚无。
秦烛抖着手拨打了急救电话,迅速交代了时间地点,掰着他眼皮吼道,“想想你老婆和女儿!你女儿还等着你回家跳舞给你看呢!”
那眼珠子朝他转动,慢慢眨了下。
救下来了!
没等松一口气,手机又开始振动,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但秦烛只看一眼,精神再次紧绷起来——
是安成才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