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氏堂今日又出奇闻。”
“何事?”
“甘顺有名的柳氏,就和这里柳氏堂同族的那位柳学士。他们家的小公子也去了卫氏堂!”
“啊?这倒有意思!分明自家也是办学堂的却刻意跑到对手家里,怕不是谋划什么?”
“可不是吗。不过咱们卫氏堂祭酒从来就没怕过什么,柳氏来这一出指不定到时候自己倒霉。”
……
顺城集市人声鼎沸却掩不住街角茶社的流言蜚语。
他们一传十十传百,人云亦云,难免会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
柳尚覃方才十几,耳根正软,不懂得忍耐为何物。听见那些传闻甚是心酸,分明他们柳氏根本就没有那么不堪。
于是某天偷偷逃学跑到家里对父亲哭诉。柳学士平常十分宠爱孩子,这次大动肝火,拿家法把柳尚覃打个半死又丢回卫氏堂。
从此他就很沉默,只是一心钻在知识里面不与他人交流,认为只要将该学的东西全部学完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回家。
然而他越是这样,卫轻就越是没有教他什么。每次都是柳尚覃自己跑过去问问题,他才会指点一二,甚至不让他进到课堂里,说他太浮躁。
柳尚覃心里何尝不怨恨,想要爆发却又畏惧卫轻那双冷到骇人的眼睛,每日都活的很痛苦。
卫氏堂的孩子都知道柳尚覃的身份,害怕跟他接触过多再传出不好的传闻被卫氏堂踢出去,所以干脆把他当空气。因此柳尚覃没什么交心的朋友。
唯一能够倾诉的只有卫氏堂最年长的师兄唐律翎。
他对于唐律翎的背景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从一开始就一直住在书院里面,无论学生交替多少他都不曾离开。
唐律翎本身就不是多话的人,他总是一心一意的做着自己的事不会被外人干扰。所以柳尚覃跟他合得来,一个喜欢说,一个喜欢倾听,就这样来来回回陪伴了柳尚覃几年的光阴。
尽管柳尚覃和唐律翎的对话总离不开卫轻待他如何刻薄,可唐律翎并不恼怒他说卫轻的坏话。
每次都是安安静静的听完给他些中肯的意见,然后显得很坦然,
“柳氏一直都很体面,卫先生也一样。”
意思就是卫轻也没柳尚覃说的那般不堪。
柳尚覃不以为然,反正他都已经发泄了一通再去纠结这个没有意思。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纵使柳尚覃如何讨厌卫氏堂也经不过岁月的消磨。
与其一直烦躁下去,不如找找它的优点来的心情愉悦。
柳尚覃抱着这样的心态竟然在卫氏堂待的越来越融洽。
虽然卫轻冰冰冷冷,可是他的夫人十分温柔;虽然这里的菜不怎么丰盛,但是他舌头最怕烫,每次喝粥的时候都是温温的正正好;虽然他没什么朋友,可也结识了一群怪人不至于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孤零零的一个人听风声。
他的伙伴们也会侃侃而谈。嚣张的皇子会炫耀他在民间做了多少善事;精打细算的奸商会用铜币骗他的元宝;知心的唐律翎会在他们闯祸后帮忙善后。
吵吵闹闹,生活每一天都很有趣。
后来卫轻就对他的态度稍有改变,不在对他置之不理。柳尚覃最喜欢看书,各种领域的书都能狠狠的研究出来个结果。所以论学识,他深得卫轻重视。
卫轻经常会把他单独叫到一边讨论目前民生和政治,而每次讨论的结果都使他受益匪浅,这一点还算是他在卫氏堂唯一的好处。
他们在即将讨论结束之时,卫轻都会问他些奇怪的问题。
比如“今日市口的桃树结了几个桃子?”或者“半夜打更的人有没有偷懒?”
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你有没有想过将来?”
其实早在之前,因为自己对于书本知识有很深的见解,所以被先皇说笑一般的邀请进宫当宰相。
由于那时他还未满冠,再加上宫里的规矩完全不清楚,所以便留着继续学习直到行过冠礼再进宫。
所以对于将来,他毫不犹豫的答道,“我想辅佐圣上治理天下,报效国家。”
卫轻摇头,“我说的是在往后。你对你即将要离世时有什么设想?”
柳尚覃一脸茫然。他还未起步,又怎么会想到走不动的事情。
卫轻抬头看看天色,表情变换复杂,好像是预知到了什么,双眼里出现了些憔悴的悲伤,可嘴角难得扯出一抹难看的笑,
“我想过死。希望死时孑然一身,之后还有人记得我。”
柳尚覃不懂是什么意思,同样也不懂卫轻眼底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可他不敢追问,怕接着问下去就打破了现在的宁静。
可谁又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与卫轻谈天说地。
柳尚覃时常会有个想法冒出,希望在卫氏堂惬意的日子能维持的久一些,至少等到他和他的伙伴们都成家再分开也不迟。
然而事与愿违,周遭的景物一瞬间变得可怕。
忘记了那天是什么样的情形。柳尚覃夜里忽然惊醒,一起来发现其他的伙伴都安安生生的躺着睡觉,唯有唐律翎消失不见。
他心中翻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赶紧下床去找,正撞见唐律翎失魂落魄的回来。
“怎么了?!”柳尚覃惊呼,赶紧扶住他。
唐律翎像是被吓傻了,惨白着一张脸盯着柳尚覃愣了许久,最后不知为何泣不成声。
柳尚覃对这一刻印象深刻,唐律翎在他心里一直都是云淡风轻的,只有谈及卫轻和学业他才会稍稍有些兴趣。又何曾像现在这样哭成泪人,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伙伴们被他的哭声惊醒,迷瞪着一双眼睛起来安慰他。最后唐律翎哭了整整一宿,等他缓了一会儿问其原因,也只是支支吾吾的什么都没说出来。
柳尚覃偶尔会回想,若是那天逼着他追问会不会就没有今天这一步。
毕竟在那之后的没几天,温柔的卫夫人突然失踪,卫氏堂也一度走向衰败。
卫轻接受不了夫人的失踪整日关在屋里闭门不出。唐律翎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守在他的门口等他出来。
卫氏堂的下人见情况不对纷纷离开,就连学生们也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不告而辞。
卫氏堂一夜之间少了一大半的人,格外冷清。但柳尚覃和他的那群伙伴们并没想着走,这让他心里稍微有些安慰。
他还是和平常一样每日埋在书里。不过卫氏堂做饭的伙计离开之后都是由唐律翎做饭。
他们吃的饭更加简陋,而且滚烫的吓人。柳尚覃每次都要晾上许久才能入口。
他给唐律翎提意见,“下次粥滚的轻一点。”
“可是还没熟,我怎能关火?”
“之前吃的饭不温不烫,不是也都熟了吗?”
“那是卫先生怕你烫伤,单独盛了你的那份去晾。”
柳尚覃愣了愣,“卫先生怎么知道我怕烫?”
唐律翎想了想,“你第一次来的时候不就被烫着了吗,大概从那时候起卫先生就知道了吧。”
柳尚覃突然疑惑。他刚来的时候还有很多学生是同他一道来的,卫轻怎么可能每个人都观察了的那么仔细?再说他多半也是认为自己来卫氏堂是有其他目的,又怎会贴心的帮自己干这种事?
他一口一口啃着馍,卫轻不肯从房间里出来,他也无从去问。
在卫轻封闭的这段日子,先皇驾崩,卫氏堂的皇子变成太子,受皇帝诏令回宫。
那个总是坑蒙拐骗的奸商嘴里说着要去完成大事跟着消失,随后就传出陈氏商人霸占商场的故事。
他们接连离开,柳尚覃心里觉得自己大概也快了。
果然没过几天,他父亲柳学士终于肯露面来找他。
记得那天柳学士面色慌张,急急忙忙地将他从卫氏堂拽上马车。
柳尚覃本能的挣扎,被父亲逼急了大声质问,“你这是做什么?”
“此地要发生大灾不宜久留,快随为父离开!”
柳学士铁青着一张脸有着说不出的焦急。他这幅样子倒是与狠心把柳尚覃扔到卫氏堂的模样截然相反。
“我不走!”
外面的声响太大,唐律翎闻声出来刚好就见到他们爷俩拉扯的一幕。
他劝柳尚覃,“回去也无妨。”
“那岂不只剩你一个人在这里?”
“还有卫先生陪着。”
看唐律翎淡然的样子,一如往常。柳尚覃犹犹豫豫,磨蹭几个回合后终于妥协。
他随父亲上了马车,撩开后面的帘子回头看,唐律翎还在目送他离开。
随着马车越行驶越远,他的面容逐渐模糊不清,柳尚覃这才将帘子放下身子坐正。
若是他放下的再晚一秒该多好,说不定就能看见唐律翎突然悲伤落寞的神情。
回到柳府的日子都是被父亲关在屋里修习。毕竟现在的皇帝亲自到此邀请自己进宫。
所以他对于外面发生的事完全不知情。就这样不知天昏地暗的度过了多少天,一个来送饭的侍女不小心说漏了嘴。
她说,今日卫轻将被斩首。
柳尚覃愣愣的听着,似乎没能从这一条消息中反应过来。
但他第一个念头绝对是不相信的,卫轻那么神通广大,足智多谋,怎么可能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心里知道侍女不可能用这种事情对自己开玩笑,所以接下来想到的是那些昔日的伙伴应该怎样面对这件事。
虽然很不想承认,他心底十分怀念那时的时光,但身份使的他有这样的想法便是错误。
他不知道因为痛失师长而哭泣还是死掉了柳氏对手而高兴。
他搞不清楚自己该作何感想。
到最后他思考了很多,想着想着又扯到了别的方面。
他还没来得及从卫轻那里问出来,他怎么得知自己不喜欢吃烫的?感觉光凭这一点就很遗憾。
抱着遗憾,他动身了。不顾父亲阻拦,快马加鞭的赶到顺城。
……
最终晚了一步,地上只剩下了一滩血迹和没来得及拆掉的刑台。
刑台前站着一个小姑娘,她长长地头发挡住面容所以看不清模样。只知道她举头望着远处的阁楼,不知道再看着什么。
没有过多留意,也没能见到最后一眼,柳尚覃怅然若失,在原地踟蹰许久,回去了今后的“牢笼”。
几年后的一天,融辉皇邀请柳尚覃去龙芷葵哪喝茶。
茶水晶莹冒着热气,能将他的孤独的影子倒映成模模糊糊。
融辉皇见他端着茶杯在发呆,不禁开口,“为何愣着?”
柳尚覃失笑,“微臣实际上食不了太烫的东西。”
“哦?那先晾着也无妨,不用遵守那么多规矩。”
“谢陛下,”柳尚覃点头,随后举着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
“但是微臣也想将这一步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