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石居女院外,辰时七刻。
狭道几乎被琳琅满目的生肉、生菜、大米、面粉占据。
有的肉表面沾着鲜红血滴,新鲜得像是刚从**上剁下来。不少菜叶面上依稀有几颗水珠,寻不出一片泛黄虫蛀的烂叶。
它们没有直接被放在地上,而是隔了一层布或是板与泥土灰尘隔开,确保干干净净。
每块布或板后面都坐着一位身穿杂役常服的女子或男子,大多气定神闲,隐隐与这时接二连三从女院里走出来的杂役区别开来。
“夏姐姐,你和新人说的是真的吗?”刘丫悄声问身前的夏玉珍。
她们排在一条卖猪肉的队伍里,田冉则在另一条卖白菜和土豆的队伍里。
“你指哪一句?”夏玉珍皱着眉,随着队伍不断缩短,摆在玉石板上的肉也越来越少。
刘丫低声道:“就是你说,我们要帮她做任务什么的……”
“当然是假的。”夏玉珍冷声道,“不过是为了稳住她的权宜之计,我怎么可能让人压在我的头上?”
“我想也是。”刘丫笑道。
马上轮到她们,玉石板上只剩最后三块肉。
这时,排在第一的男子扬声道:“剩下的我都要了!”
夏玉珍定睛一看,霎时气不打一处来:“白有财,你一个男人来女院抢东西?”
“诶夏妹妹,你这话说的可不对,女院女院,我少说也得半只脚踏进你们院子里吧。”白有财作无辜状,语气轻柔,却激得人火气更旺,“这摆在路边的摊市,我从辰时三刻便早早地候着,那时倒是不见你们二位,如今怎还怪到我头上?你看,人家排在你们前面都不生气呢。”
早在夏玉珍出声之前,排在第二位的女子便埋下头匆匆离开了。
“要我说,夏妹妹不如尽快换家摊位,省得待会儿连口肉沫都吃不上了。”白有财低头拿出两株绿莹莹的灵草,递给摊主,抱起三大块肉,喜气洋洋地说。
夏玉珍和白有财是同一批进门的杂役,同批的其他人先后身死,如今就剩下他们两个独苗苗。两人关系算不上好,对彼此落井下石,抢夺资源的次数远不止一次两次,甚至夏玉珍下手还要更黑一些。
是以,夏玉珍有充分的理由怀疑白有财是看见了她才特意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
“就你们那三个人也能吃完?”夏玉珍讽刺道,“别撑破了肚子,这里可没人会给你收尸。”
“多谢夏妹妹关心,”白有财笑眼弯弯,“但我可舍不得失去见你的机会。”
见她的机会?怕不是见她然后对她下黑手的机会吧。
夏玉珍拽过刘丫,决然转身换到别的队伍,把抱着三块肉的白有财甩在身后。
她们这遭也不算无功而返——难怪白有财出手这么大方,他们那伙人这次居然抢到了照料灵圃的任务,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
来摊位排队的人很多,但是最终能够做成交易的人不过寥寥,这里交易更多是以物换物,在外山生存,钱财可远远比不上灵草、武器、消息……有用。
摆摊的卖家几乎全是丙等杂役,因为只有丙等以上杂役才有外出采买的权利。之所以说几乎而非绝对,是因为偶尔也会有丁等甚至戊等杂役加入,基本只要出现就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卖家之间也有竞争,同类争抢的同时也不乐意其他卖家置身事外,久而久之,唯有实力过硬的卖家才能占住摊位,既然摊位来之不易,他们当然不会乐意有人轻轻松松便加入其中,所以排外是所有卖家的共识,而初出茅庐的丁等或戊等杂役理所当然成为他们排斥的对象。
不过,丁等或戊等杂役很讨买家们的喜欢,因为他们的商品价格特别容易被压低。
除此以外,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可能会拖来处理得非常不专业的兽类尸体——光是完成任务以及勉强让自己饱腹便已经难倒绝大多数杂役,更不要说还有富余,甚至主动去猎杀山林中的猛兽。在这里可没有妙手回春的大夫为受伤的病患诊治,稍有不慎,废了胳膊腿便是真的废了胳膊腿。
因此如果出现如上所说的低等杂役,几乎立刻就会遭到各方团体的哄抢,那可是提高队伍生存率的一大助力!
至于卖家中成交率高的摊位,诸如夏玉珍和白有财排的这个,卖家用的是清洁数次后的玉石板,因此商品最为干净。而且夏玉珍至少见他摆过半年多的摊位了——丙等杂役一个月需要完成四次自领任务,死亡率可是相当之高。
不过丙等杂役就轮不到她们这些人去拉拢了,人家也瞧不上。
田冉那边倒是顺利地用三株蒲兰(一种药草的名字)换到了白菜和土豆。
赤曜堂外山的药草入药后效果比普通药草好两三倍,在凡界有价无市,卖家带出去转手便是一笔暴利,若非夏玉珍等人赚不了这笔钱,她们还不乐意换呢。
之所以认得这种药草,或者说认得一些药草,一方面是因为夏玉珍在外山呆了两年,见过别人采摘或是交易;另一方面是因为刘家姐妹在凡界村子里生活时帮家里人干活,听老一辈说起过一些药草,虽然往往用的都是土名,但是样子却是相同的。比如蒲兰便叫“祛痛草”,捣碎敷在患处后可以削减痛痒。
又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等待,夏玉珍和刘丫才换到一块不那么新鲜的猪肉,和田冉一起回到女院,这时卖家们也开始收拾自己的摊位准备打道回府了。
夏玉珍领着二人走到一棵树下,不需要她吩咐,刘丫便“咻咻咻”爬上树,抱着树干在枝叶茂密的树枝间翻了翻,夏玉珍和田冉后退几步,一口锅“咣当”落了下来。
田冉盯了两眼:“……好像不是我们的。”
夏玉珍仰头:“刘丫,再找找,应该放得比较高。”
刘丫坐在粗壮的树干上,闻言站起来又往上爬了一段,左右翻找没有见到便继续爬,然后从绿油油的叶片里拽出一只锅耳朵,用力一扯,扯出一口锈迹斑斑的大铁锅,沉甸甸的,刘丫整条胳膊抑制不住地往下坠。
“对了!”夏玉珍眼睛一亮,和田冉不约而同道。
刘丫手便一松,大铁锅“咣当”坠地。
她扒着树干往远处看了一眼,然后飞快地从树上爬下来:“我看到姐姐下来了。”
“正好,那我们在这里等等她,田冉,你把另一口锅捡起来,拿去问问是谁的,就说我们不小心发现了。”夏玉珍安排道。
田冉向来唯夏玉珍马首是瞻,是以不消多言便照做了。
夏玉珍接过白菜土豆,和肉一起抱着,刘丫捧着她们的大铁锅跟着她向三十六舍走去。
和刘春汇合之后,还没来得及问徐幽那边的情况,便见田冉急匆匆地从远处跑过来,边跑还边举起双手,在头顶比一把叉——是她们约定好的手势之一,代表“有危险”!
这种时候的危险……夏玉珍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她唇角一勾,知道机会来了。
夏玉珍先让刘春回去,以“吃饭”的名义把徐幽叫过来,又让田冉和刘丫先找处空地把锅支起来准备做饭,她则独自向女院门口走去,迎接某位不定期出现的“不速之客”。
来到女院门口,果真见或生疏或熟悉的女子们呈扇形围住门前的几名男子,面露警惕,如临大敌。
为首的男子面上三道抓痕从右眉、侧额之上,斜着划过右眼皮和下眼睑,一直蔓延到颧骨之下。
他的右眼视物据说受到不小的影响有些模糊,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凶名在外的丙等杂役之一。
应该说,他是丙等杂役中,最不好相与、最令人恐惧厌恶的那一个。
“老规矩,我来要人。”他声音冰冷,一开口便带着一股森然的血气。
——那是经历数次与猛兽的搏杀后才会有的。
“傅昆,这离你上次来可不过半月!”有女子厉声喊道。
“是吗?”男子上前一步,右手已经推开了一半院门,“你倒是比我记得还清楚些。”
他身后其他男子阴邪的视线纷纷投向那名率先出言的女子,从她的脸往下滑——马上被另一名女子挡住。
女子面容冷然:“傅昆,你明知道今天是仙缘会的日子,通常没有杂役入门。”
“没有又如何。”男子笑了,“我要的是人,难道女院死得连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傅昆!!”好几名女子怒道。
“好了好了。”男子抬起手,表示自己的诚意,“我只要一个人,你们女院整整三十六舍,该不会找不出这一位吧?”
上次新人入门是五月初一,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活下来的人同舍间往往已经生出了情谊,半月前傅昆来的那次已经是好一番痛苦挣扎,僵持许久,险些女院内部大打出手,徒叫傅昆作壁上观。今天又不知会是怎样一派混乱景象——
“傅昆。”夏玉珍说,“我给你一个人。”
下一瞬,傅昆的眸光如针刺向夏玉珍,竟让她生出几分退后的**。
夏玉珍定了定心神,忽略掉周围其他女子投来的猜忌视线:“今天女院来了一名新人,名叫徐幽。”
其他女子听见不是自己认识的人,均松了一口气。
傅昆这伙人个个手上都沾过血,据说他收人入伙只有一个要求:身上必须背着至少三条人命,还不能是老弱妇孺。
但是会杀人并不代表能与猛兽抗衡,因此傅昆会四处搜刮新人,拿新人作饵,命赔进去也不心疼。他们人多势众,尤其傅昆曾以一己之力对抗两只山林猛兽,那三道抓痕便是他实力的印证,没人愿意为了新人与他结恶。
他们人数越来越多,光靠男院的新人根本不够,于是傅昆就把主意打到了女院头上。
与男院不同,女院起先有人管过这件事,同样是一名丙等杂役。
虽然阻止了傅昆等人,但是她也因此身负重伤,落下了终生的病根,并推迟了足足一年通过晋升考评。那一年间,傅昆多次带人从她手里抢夺猎物,中断她的任务。
是以,她去内山之后,便再无人敢插手傅昆之事。
毕竟丙等杂役再强仍旧是**凡胎,不可能以一敌十,也没必要为了她们赔上自己的前程。
而低等杂役受不起一仗后的损伤,丙等杂役能外出尚且落下病根,换作她们……何况她们哪里出得起买药材的“费用”,那都是定死用来交易口粮的物什。
傅昆对夏玉珍有印象,这张面孔他次次来都能见到,也算是“老熟人”了。
不过此前没听她开过口,今天倒是稀奇。
傅昆道:“人在哪儿?”
夏玉珍看往三十六舍的方向,见仅有刘春一人奔来,便猜到徐幽拒绝了她的邀约。
她心下一沉,眉头紧蹙。
“怎么?开了口,难道又要反悔?”傅昆调侃道。
夏玉珍听到他的笑音,心里却明白他绝非在与她开玩笑。
倘若夏玉珍敢说一个是字,下一瞬傅昆便会带人破门而入,直冲她而来了。
在外山,丙等杂役与丁等戊等有云泥之别,更不必说如此恶名远播的傅昆。
无人敢挑衅他的威严,也没有包括夏玉珍在内的任何一名低等杂役,承担得起挑衅他的后果。
夏玉珍放在身侧的双手骤然捏紧,转过头脸上已恢复镇静。
“她眼下不在此地,我可将她的相貌、名姓写下交予你,再与你定下传信方式,待她外出之时传信与你。”夏玉珍道,“若是你在外遇见她,也可自行决定。”
“呵。”傅昆轻笑一声,“仅凭一个名字,几句描述,我便能认出她?我倒是想问问姑娘哪儿来的信心,我自己都没有这样的自信!”
夏玉珍也低低笑了一声。
“倘若我说,她有一双碧绿色的眼睛,生了一副妖媚异常的面孔呢?”
人群寂寂。
日光照在傅昆笑意凝固的脸上,温度似乎比一刻钟前更高。
片刻后,傅昆面容笑意不减反增。
他话音温柔,却无端透露出几分危险:“那便听姑娘这一回。”
傅昆招招手,一人便上前翻出纸笔交予夏玉珍。
“我记得姑娘的长相,想必姑娘做杂役也有些年头了。”在夏玉珍书写时,傅昆仍用那刻意柔和的声音说,“若是姑娘妄图以言相欺……”
似有毒蛇阴冷的蛇信爬过耳后,夏玉珍几乎要将那支笔捏断,话音从齿缝间挤出:“自当不会。”
徐幽……
纵使她再如何强横,焉能胜过傅昆这帮亡命之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傅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