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我还不懂风月为何物,只觉得小小的月柒,是醉红楼最美的姑娘。
可以说,要娶她的想法从那时便诞生了,以至于以后的很多年,我都不知道自己除了她还会娶谁。
“唉,慢慢来吧。”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只当我是开玩笑,根本没把我的话太放在心上,立马回归沉默。
往后的日子里,我替他抄写着一份份的书卷,虽说字奇丑无比,他也不嫌弃,耐心地翻看着。
他每天供我些粗茶淡饭,偶尔会带些油腥,有时候我端详着他细嚼慢咽的样子,觉得他大概是上天予我的最大恩赐。
他每每看到我望着他发呆,总会用筷子敲我的头:“想什么呢,小鬼,快吃饭!”
我没有名字,他也懒得给我起名字,便一直叫我“小鬼”,我也未曾问他姓甚名谁,一直唤他“先生”。
夜里,我和他同睡在那张破破的大床上,有时候我会听见他的梦呓,含含糊糊的,也不知说了什么。
他是个书生,他跟我说,他要去参加科举。我也不懂那是什么,只是看着他夜夜奋笔疾书,觉得科举对他而言很重要,便更加卖力地替他抄书。
那一年金秋,他金榜题名,中了状元。他穿着御赐的锦衣绿袍,着着一尘不染的新靴,游历在熙熙攘攘的念城,接受来来往往人的目光洗礼,风光无限,我坐在他的马前,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人群。
所有人都是带着笑的,就好像这世间并无苦楚,我仰头望向他,眉目俊朗的他,却没有如旁人那般的笑意。
游街结束后,他骑着御赐的宝马,带我狂奔在念城里,最后停在了一个小溪边,窝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一遍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找不到了……”
那一刻他的模样我从来未见过,只觉得他脆弱无比。我被吓得手足无措,也跟着他一起哭了起来,我的嚎啕声引来了不少围观的路人。
立马有人认出了他:“咦,那不是新晋的金科状元嘛,他和一个小孩子在这里干嘛?”
吓得他马上捞起我,骑着他的大棕马,一溜烟就跑了。
“我收你做义子吧,从今以后,你就不必颠沛流离了。”他收拾好了细软,正准备去皇城报到,望了望一无所有又无家可归的我,突然开口说。
“嗯嗯。”我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自然是满心欢喜,头一次觉得有依有靠的感觉,真好。
他拿起笔墨,在宣纸上写下了“江陵”两个大字,他的字很好看,规规矩矩,一板一眼,刀刻斧凿似的,不像我,写了这么久还像是游龙戏凤。
“认得这两个字不,这是我的名字。”他把那两个大字举到我的面前。
“江、陵。”他教过我一些字,这两个也包括在内,我便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哎,不对,小鬼,你以后要叫我爹。”他望向我,恍然道。
“爹——”他于我如再生父母,我很快就接受了他收养我为义子的事实,撒娇似的,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臂。
“对了,你还没有名字呢,也该给你起个名字,叫什么好呢?”他摸着自己的额头,开始认真地思索起来。
蓦地他一眼瞥到了桌上的那本《诗经》:“有了,你就叫‘江子执’吧,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好——”开心!我也是有名字有家的人了,小小的我完全淹没在了喜悦中,更不会想到这个名字背后的深意。诗三百,曰思无邪,为何他偏偏选了这一句?
除了公务,还是公务,此后,他一心扎在了朝堂之上、黎民之中。从翰林起步,到如今,已步升参知政事。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承蒙他照顾,在右文殿里做着六品奉事的差,每月月俸也有近六两银子。
而令我万万想不到的的是,我与他的渊源不仅如此,直到后来的很多年,我都在想,这一切究竟是命中注定,还是命运捉弄人。
借着酒意,当我朦朦胧胧摸索回家时,已时过二更。江府的宅子里透着些微弱的灯火,江大人心系天下,体恤百姓,如此这般操劳到深夜,已是常事。
见我归来,有小厮打了灯笼:“老爷吩咐,公子你回来了便去他书房。”
他提着一盏素净的花灯,在前面替我照明引路,我紧随其后。
夜静得像鬼魅一般,只有我们俩踩在雪上的咯吱声。酒意微过,我有些昏昏沉沉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下去,飘忽不定,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像飘荡在这世间的幽魂。
“爹……”爹面色模糊的看不清,但我可以想象,他此时此刻是生气的。
“你又去了醉红楼?”我听得出来,他很努力地压制住住他语气中的愤怒。
这个“又”字,有些刺耳,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知消息的,或许是因为回家太晚,阿笙禁不过盘问,或许是因为醉红楼里的那个男人。
“是……”他既已经知晓,我又何必隐瞒。再者,他位高权重,有什么想知道的,又查不到呢?
“胡闹!”他怒不可遏的拍了一下桌子,吓得我酒醒了一大半。
“你可知道,你今天得罪的是谁?那是太傅的儿子!”我不知道我得罪的是谁?我怎么知道。当时我眼里,除了月柒,无暇顾及其他人。
“孽子!太傅忙于政务,无暇教子,你怎的也如此不懂事,花街柳巷,同他儿起了争执?”
狗屁忙于政务,太傅的日常就是教小皇子们功课,如今玉轩枫连半个崽崽都没,那些个王爷的子女个个都比我年长,太傅哪里会忙?还不得一壶清茶,一把躺椅,悠闲起来就是一天,不过这话我可不敢放着他的面说,顶多是心里碎碎念叨番罢了。
大概是觉得骂我也不解气,爹抄起一旁的竹尺,一下一下重重地抽在我身上,怕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阵势,让我想到了当初被学堂教书先生的戒尺支配的恐惧。
真疼!我咬着牙,也不说话,夜很静,静得只能听见竹尺落在皮肉上的声音。
也许是他打累了,见我不做声,他不再有任何动作,反而语重心长地跟我说:“执儿啊,我说了多少遍,你初入朝堂,应该小心谨慎,毕竟有些人,我们都得罪不起……我也是不能一直护你周全的。”他语气里的怒意慢慢平散,转而变成了苦口婆心的劝导。
“执儿以后会注意的。”他似是跟我叮咛过无数遍,为官十几载,毁掉也是一朝一夕的事。
可曾有那么一瞬,我觉得月柒于我而言,是高于一切的存在。
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那张严肃的脸逐渐恢复平静,又开始批阅起公文。我静静立在一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过了许久许久,他手中的蝇字小书顿了顿,蓦地抬头问我:“不知执儿中意的,是醉红楼哪位姑娘?”
“是‘曲无意’。”那一瞬,他没有看见我准备低到尘土里去的头颅。
生平第一次,我对他撒了谎。
父亲一直教育我说,读书人该洁身自好,少沾染一些风月花事。我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问我这个,但我知道曲无意姑娘行事稳妥,我也害怕他对月柒不利,不得才骗了他。
“哦。”他只是淡淡应了声,目光并未离开纸页,“你下去吧,醒醒酒,早些休息,后面的事我来处理。”
长夜寂寂,我轻轻掩了门,屋内人仿佛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我没有打灯,门外的引我而来的小厮早已没了影,我遁入无边黑夜,回望他的屋子,只看到窗中的一灯如豆。
“嘶,疼,你轻点。”屋内,阿笙把一团金疮药倒在我的背上,粗暴地揉开,好似腌肉一样涂抹着。
“大人这也下手太重了吧,你是怎么惹着他了?”我爹一向脾气很好,见我伤得如此之重,阿笙有些好奇道。
阿笙对此事一无所知,想来这消息不是从他口中传递出去的,如此,便只有那人了。
这太傅家的公子也不知道究竟是哪路神魔鬼怪,非要咬着我不放。此番却也让我心有余悸,他会不会是个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也因此惦记上月柒?
“我又去了醉红楼,被他发现了。”我跟阿笙名义上是主仆,私下里却如兄弟一般,知无不言。
江府的下人们都说,江大人是个很温柔很好的人,可是他把所有的暴虐都施加在了我身上,就比如刚才。
“那你跟他提起过月柒姑娘?”阿笙知道月柒的存在,我偶尔会向他提及月柒的种种。
“没有啊,我害怕他会对月柒采取一些手段,毕竟他官大权重,有一些势力。”爹一向正直,严肃到有时候我都害怕他。醉红楼于他而言,绝对是禁地。
“我觉得不至于吧,要不你主动跟他说说月柒?”阿笙望向我,建议道。
我陷入了对这个问题的深思之中,没有再理会阿笙,如果我主动跟父亲说起月柒,那会是怎样的结果?他是一如既往地刻板地拒绝我,还是再抄起竹尺把我打得皮开肉绽?一切都不得而知,我也不想冒这个险,我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但我害怕月柒会受到伤害,还有月夫人,她本来就身子虚,禁不起折腾。
“你这两天,少出门,也别去右文殿那边了,我让沈笑和裴浅溪那两个孩子吃点苦,帮你打点一下那边的诸多事宜。”第二天爹出门前反复交代我。
就一句话,不由分说地禁了我的足。
右文殿是我的第二个家,醉红楼是我闲暇时的避风港,一下子,它们都成为了禁地。
我心里暗知不妙,这次篓子肯定是捅大了,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会如何为我善后。
念城一连十几天的冬雨下得让人有些烦躁,本来是少雨的季节,反常得莫名其妙。
连猫儿都变得不爱理人,我闲来无事想逗逗它,它却蜷缩着身子,睡成了一团。
沈笑却提着醉红楼的酒来看我了。我几天没见江府以外的人影,百无聊赖,看到他的时候几乎是一把扑到他怀里。他腾出拎着酒坛的手,拍了拍我的背:“没事的,一切都好,月柒我替你看着呢,也没再做什么傻事。”
那一瞬我觉得有他真好,就像一个大哥哥一样,替我打点着一切,我听他絮絮说着醉红楼里的点滴,眼泪氤氲,差点没哭出声来。
沈笑走后,我依旧回归到了一个人,可我心里却很暖,至少我还有这么一个好兄弟。
廿七,念柒。
雨沿着屋檐滴落下来,啪嗒啪嗒地砸在青绿色的砖石上。还有一月余,就是新春,我寻思着府里会很忙碌,就在各处打起了下手。
恰好那天,我和管家撑着油纸伞在集市购买府中物资,那个铁笼里关着的淋着雨浑身湿透的姑娘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的手脚上都戴着沉重的镣铐,整个人在笼子的一角蜷缩着,大概是因为冷,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膝盖。
集市上总有些人贩子贩卖这样年轻力壮的青年人,他们或是战俘,或是富贵人家的下人,因为找不到生路不得已卖身为奴,只为了混口饭吃。
她的长发凌乱地贴着额头,某一瞬间她蓦地抬头,和我的目光对了个正着,那双空洞而又绝望的眸,让我猛地想到了那天的月柒。
仔细一想,江府竟然没有女子!
父亲总是跟我说,少沾染些红尘是非,却不曾想,整个江府,除了月柒送我的那只大白猫,再无任何雌性动物,着实无趣。
大概是因为稀缺,就连那只母猫,也是被优待的。
管家在早市购了新鲜的鱼,总会特地给它留两条,因此那只猫咪伙食甚好,被养得油光锃亮的;阿笙新植的花花草草,总会缺枝残叶,他也从不计较,反而更是喜欢它,还给它起了名字叫“小皮”;连爹都很喜欢它,每每它在爹的公文上印下了一串又一串的梅花,他也不恼,只是摇着头,摸了摸它的脑袋,又把公文誊抄了一遍。
我曾去过沈府,沈笑和他姑姑住在一起,除了表兄沈炎和表妹沈娇,还有六位夫人和一大堆丫鬟老妈子,一屋子人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真是聒噪得不行。反观裴浅溪府邸,尽管人多手杂,但丫鬟小厮们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再看看我们江府,管家是男的,小厮也是男的,江大人是一个人,我也是孑然一身。大概那天闲来无事,所以感慨也是颇多的,我觉得爹他把我关在府里是个错误的决定,我闲得不由自主地想搞事情,大有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