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应她的是一道短促的冷哼。
卿岌面无表情地垂下眼,与她的视线短暂交汇一刹。叶星簌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肯定不是看她。
叶星簌瞬间回神,连忙离开他的臂弯,站定:“谢谢你。”
卿岌扫她一眼,勾起唇角,温声道:“叶姑娘,少自作多情。”
叶星簌好脾气地弯眼一笑:“原来你没打算救我啊,但于情于理我都该说声谢谢。”
卿岌一撩衣袍,半蹲在地,毫不客气道:“让让,挡着光了。”
他终于换掉了之前破烂抹布似的行头,穿着一身粗布褐衣,肩颈处松松垮垮,有些偏大了。之前在屋子里不见日光,如今阳光大好,金辉将他刀凿斧刻的五官细细勾勒描绘,叶星簌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她默默地想,明明都是魔尊的儿子,怎么一个胖得走起路都晃肚子,一个比九重天的仙君还俊……合理怀疑,魔族少尊这么下狠手虐待卿岌,应该也有嫉妒的成分在。
卿岌蹲在大石块边,丝毫没察觉到她的打量。
叶星簌挪了个位置,站在卿岌身侧,循着他的视线问道:“你在找什么?”
话音刚落,她就知道了答案。
岩石上的一只鸟正扑棱着翅膀滋哇乱叫,几根羽毛在空中打旋。
但它没能成功地飞起来。双翅极快地鼓振,跌跌撞撞地从岩石上掉进草丛里。
它似乎受伤了。
几声狼狈的鸣啾传来,叫声并不好听,哑得仿佛长了一副破锣嗓子。
卿岌伸手将它捞了出来,小鸟在他手心中叫得更厉害,又扑腾翅膀又胡乱蹬腿。这只鸟通体灰羽,脑袋乌黑,双翅是天蓝色——
是一只灰喜鹊。
叶星簌后知后觉,刚刚她差点踩到这只受伤的鸟。
她意外地看了卿岌一眼。
难怪说她自作多情。
卿岌将灰喜鹊拢在手心里,鸟叫声愈发急促。
“好吵。”他微微拧眉。
叶星簌好奇地踮起脚尖,“它受伤了吗?”
卿岌凉凉道:“叶姑娘,你很爱说废话。”
叶星簌只当没听见他呛人的话,兀自道:“它浑身都在发抖,翅膀这里好像不太对劲,估计是断了,小可怜哎……卿岌,你在哪里发现它的?”
卿岌没回答,漫不经心地伸出两根手指,在灰喜鹊的翅膀上拽了一下,扯下几根羽毛。
灰喜鹊的眼睛瞪得浑圆,翅膀扑棱得更厉害,百般挣扎也没能从男人的手心中逃离,一歪头,尖喙狠狠啄在卿岌的指尖。
这点力道对卿岌而言渺如蚍蜉,但此般不识抬举的行为无疑是冒犯,卿岌的手指滞在空中。
一丝危险在空气中酝酿,灰喜鹊偏偏毫无察觉,依旧扯着破锣嗓子嘎嘎乱叫,叫声在这静谧的林间格外突兀。
叶星簌突然伸出双手,很轻柔地从他手中捧过小鸟,道:“哎呀,你不要板着脸吓它。”
说着,她还把菜篮子塞给了白霓。
卿岌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心,眉眼微沉,他收回手臂,张嘴就没一句中听的话:“没人会像姑娘你一样,对着一只蠢鸟傻笑。”
叶星簌抬起头,眼睛很亮地看着他,意有所指道:“傻笑也比冷笑好看,你说呢?”
卿岌:“……”
他没再说什么,干脆迈步离开。
卿岌个子高腿长,走起来健步如飞,很容易让人忽略他三个月后就会没命的事实。这人完全没有等她的意思,叶星簌捧着灰喜鹊小跑着追了几步,但没追上,只好无奈喊道:“卿岌,你能不能慢点?”
颀长的身形终于顿住,男人用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浪费着自己的脸。
不过好歹是停下了。叶星簌追上他,道:“一起回去嘛,慢一点,你身上还有伤,小心摔着。”
卿岌轻呵一声:“我又不会倒着走路。”
是在嘲讽她刚刚差点摔倒。
二人并肩走在一起,叶星簌忍不住抱怨道:“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很不好。”
“说过了,我不报恩。”卿岌压根没有丁点怜香惜玉的意识,迈着一双大长腿三两步就又把她甩下了,他在林子间绕了个弯,很快便消失不见。
叶星簌又气又好笑地站在原地,嘟囔道:“不愧是魔,脾气好烂。”
手心里的灰喜鹊老实许多,除了断断续续发出很难听的叫声,好在是不挣扎了,也不再试图飞离。
叶星簌在指尖注入神力,然后轻轻地抚向它的羽毛。
喜鹊浑身轻颤,但比之方才已经好转很多。
叶星簌轻声安抚道:“我先帮你缓解疼痛,一会儿就去找大夫接骨,坚持一下。”
片刻后,指尖的荧荧金辉消散了。
灰喜鹊歪着脑袋蹭了蹭少女的掌心。
主仆二人和一只鸟慢悠悠地朝山间小院走去,路上,叶星簌对灰喜鹊谆谆叮嘱:“卿岌是你的救命恩人呀,你啄他是不对的。”
灰喜鹊扯着嗓子叫了两声。不好听,似乎极不待见他。
叶星簌嘀咕道:“万物有灵,你又受到山间的灵气滋养,是不是感觉到他是魔了?”
灰喜鹊又附和似地叫两声。
叶星簌完全听不懂,只好自说自话道:“虽然他是魔,但他救了你呀,一码归一码。你可不能像某个人一样,对救命恩人那么凶,他是走运遇上了一个好脾气的救命恩人,但你就没那么走运了。”
一人一鸟言语不通地说了一路。
到门口时,叶星簌在问它喜不喜欢吃浆果,回应她的当然是嘎嘎两声。
卿岌正躺在门口的一棵粗壮老树的枝干上晒太阳。
阳光透过叶缝,斑驳地洒在他的脸上,听见她们的脚步声,眼都不睁,悠悠道:“叶姑娘跟一只快断气的鸟都能聊得开。”
叶星簌仰头,笑道:“欸,你不要吃醋,我已经跟它讲好了,它已经认识到自己对救命恩人态度恶劣,不会再啄你了。”
卿岌缓缓睁开眼,阳光有些刺目。
“吃醋?”他的唇间碾磨着这个词眼,道:“叶姑娘不如去找晏梦年看看眼疾。”
卿岌笑了笑,又道:“还有,救命恩人也许并不是救命恩人。”
叶星簌随口道:“什么意思?”
卿岌盯着灰喜鹊,目光泛冷,话却是对她说的:“比如,叶姑娘身份尊贵,却还要来这荒郊野岭找什么虚无缥缈的有缘人……姑娘说话,一贯喜欢藏着掖着。”
叶星簌望着他的侧脸,笑盈盈问:“卿岌,原来你不相信我吗?”
卿岌又阖上眼,枕着双臂躺回树干,道:“小骗子,别杵在这儿扰人清静了,带着那只鸟离我远点,真是吵死了。”
……
叶星簌把灰喜鹊小心地递给晏梦年,晏大夫就差跳起来了,满头怒火地大吼大叫:“老子不是兽医!老子不是野鸟大夫!”
叶星簌劝道:“六道都归地府管,你都为了凡人把那群阴差得罪个遍了,不差一只鸟。”
晏梦年怒目圆睁,强调道:“老子不是野鸟大夫!!!”
叶星簌充耳不闻,直接把小家伙塞给他,轻飘飘如同一片羽毛般的重量让晏梦年无所适从,他顿时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惊恐大叫:“拿开拿开!快拿开!”
好在灰喜鹊有灵性,似乎知道这人能救他,哪怕这个粗鲁男人的手心很颠簸,但它始终小心地蜷着身体。
终于,救人无数的晏大夫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抹了一把脑门虚汗,骂骂咧咧道:“老子就不该多管闲事去客栈救人,怎么就遇见姑娘你了!一会儿捡个人,一会儿捡个鸟,老子可不是什么冤大头仁医,知不知道去年那个江南首富给了多少钱求我出诊!叶姑娘,咱们先说好,救了这鸟也得有报酬!”
叶星簌实在受不了他的罗里吧嗦,直接把人推进内室,“咣”地关上门。
“有报酬有报酬,等会儿把它的浆果分你一半。”
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晏大夫给鸟治伤,卿某人在树上睡觉。
叶星簌无事可做,视线飘到院门口的小篮子上,连忙兴致勃勃地吩咐白霓烧火。她从山民夫妇那里打听了处理野菌的方法,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却不妨碍她做饭的兴致高涨。
她太想念充满烟火味的饭菜了,仙域的琼浆玉露完全没有味道,聂阳王城和九重天更是连个会做人间菜肴的厨子都没有,何况聂阳王君全方位插手她的衣食住行,更是不准她吃丁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聂阳王君眼里,人间吃食都是不堪入口的糟糠。
烟囱里冒出白烟。
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从院子里飘了出来。
卿岌微微拧眉,掀开一只眼,偏头看过去。破败小院突然多了些人气,庖屋那边时不时传来刀具与菜板相撞的声响,他竟神奇地想象到叶星簌忙前忙后的模样……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疑惑情绪缓缓攀上心头,这样的情景于他而言很遥远。
魔修也早就辟了谷,因此,卿岌也闻不出空气里飘的是什么味。
直到晏梦年“砰”地推开窗户,忍无可忍地嚷嚷道:“叶姑娘!你在炒毒药吗?!”
卿岌翻身跳下树,稳稳落地,踩着出自叶星簌之手的古怪气味进入院子里。路过庖屋时,随意瞟了一眼,她在影影绰绰的烟雾之中有些手忙脚乱,脸上却带着明媚和跃跃欲试的笑。
显然,她完全没有听到晏梦年的怒吼。
卿岌的突然出现让晏梦年表情一顿,后者连忙鬼鬼祟祟地招招手。
卿岌微一挑眉,慢悠悠地踱到窗边,侧身而立,视线依旧落在厨房那边。
晏梦年面露不忍道:“我瞧她也是个好心人,救了你不说,又救回来一只鸟。杀人这种疯话以后别说了,万一被听到多不好。人好好一姑娘又没招你。”
安静祥和的院子,偶尔传来叶星簌惊喜的声音,不知道的怕是会以为她做出什么珍馐美馔。
许久,卿岌温声开口:“她很像一朵花。”
“啊?”莫名其妙的话让晏梦年摸不着头脑。
卿岌道:“那老不死的在万魔狱中养了一朵稀世之花,据说天上地下唯此一株,不过那花什么用都没有,也就看着还行。”
他的话题太过跳跃,晏梦年一愣:“你在说什么玩意儿?”
卿岌没理会他,继续道:“老不死有个怪癖,喜欢一边赏花一边用刑,他要看到每一股喷涌的血溅在花瓣上。那花是纯白的,老不死用了几百年时间都没能把它染红。我的那些哥哥们啊,为了讨他欢心,都想成为第一个把花染红的人,所以万魔狱中日夜惨叫不息,血也在不断地溅在花瓣之上。”
这是卿岌第一次说起魔域的事,晏梦年目瞪口呆。
卿岌道:“但有件很奇怪的事——所有人都说那朵花没有气味,偏偏我能闻到。小时候,老不死的每次都会带着一身花香来我阿娘的住处,然后把她折磨到只剩一口气才大笑着离开。
“后来那个女人死了,我被他领回王城。那种花香又开始频繁出现在我的几个哥哥们身上,他们来找我打赌,输的砍断骨头、撕开血肉。我经常输。那朵花的气味太浓郁了,所以我总是提前感知他们的到来。”
“不久之后,我在万魔狱最深最黑的地方,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株白到极致的花。我在那时候才知道,父兄身上的气味原来都是自它而来。”
这个故事听得晏梦年提心吊胆,魔族的残忍从魔自己嘴里说出来更可怖。
晏梦年不由感慨道:“你小时候也太惨了,那朵花对你而言一定像梦魇。”
“惨?算不上。”卿岌终于舍得把目光从庖厨那边收了回来,满脸意外并像看傻子一样睨着他:“一朵花而已,你怎么会想到梦魇?但我确实不喜欢那朵花,他们都想把它染红,我只想把它的根茎掐断。”
卿岌弯唇笑了笑:“叶姑娘就很像那朵花。”
晏梦年突然瞳孔一缩,在这之前,他还只当卿岌要杀人的话是在开玩笑。但这番话之后,他竟在朗日和风下感觉到了森森寒意。
他起初还以为,花是卿岌对一个少女的称赞,但此时此刻,将她以那朵花作喻,更像一句恶魔低喃。
晏梦年艰难地张了张嘴:“你怎么会把叶姑娘和那朵花想到一起了?”
卿岌淡声道:“你很快就会知道。她的身份不简单,不止是什么聂阳王女。”
这时,那抹明亮的黄衣突然从庖屋探头,直接对上他们古怪的视线。叶星簌一愣,随即想起正事,扬声问道:“晏大夫,灰喜鹊的伤怎么样了?”
这道清婉的嗓音如同来自天外,惊雷般把晏梦年的魂震了回来。他浑身一凛,下意识地瞥了卿岌一眼,反应过来后连忙道:“你放心,没事儿了!这两天就能活蹦乱跳!”
叶星簌面露喜色,笑盈盈道:“辛苦啦!那我跟它商量商量,把浆果全都分给你。”
说完,叶星簌又缩回屋里。
晏梦年的心在嗓子眼狂跳,卿岌却像个没事人。
晏梦年平复心跳,然后立即万分嫌弃地赶他走:“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们魔族说个话都瘆死个人!滚滚滚,老子还得给那只鸟缠纱布。”
卿岌没动,晏梦年刚准备关上窗。
卿岌望着烟囱上的袅袅炊烟,悠悠道:“我的大哥连半拉脑子都没有,可那位钦原族魔后不是省油的灯,她知道我没那么容易死。”
“那只灰喜鹊是魔后派来的探子。要不是小神仙打岔,刚刚就能捏死它了,可惜,命还挺大。”
晏梦年心中一跳,倏地回头,只见身后奄奄一息的灰喜鹊周身弥漫魔气,身体正在渐渐变大,逐渐化成庞然异兽模样,身形似蜂……
“既然想当鸟就成全他,封了他的记忆,命门在喙骨。”卿岌淡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