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生深吸一口气,盯着林丘几度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伸出一只手掐住徒弟的脸颊,虎口抵着下巴,缓慢地向内收紧,挤得林丘的嘴巴都嘟起来了,见他还在努力地朝自己笑,看起来甚至有些滑稽,手不由得松了些许,指腹摩拭脸颊,突然发现腮帮子似乎小了些,下意识又摸了几下,才确认这并非错觉。
松生温热的手掌微张,虚虚地覆着,林丘抬起略小一圈的手,用力压下去,歪着脑袋蹭,嘴巴刚得了自由就开始嘀嘀咕咕,成语如开闸洪水似的往外飞,迎面砸在松生脸上:“师尊师尊最好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同意的,师尊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玉质天成,风度翩翩……”
最终他撇过头去,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点点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师尊不生气了?”
“不生气,去修炼吧。”
林丘得到想要的回答,乐颠颠地离开了。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松生视野中,他犹豫着凝聚出一面水镜,神情严肃地开始审视自己的容颜。
他向左转,又向右转,视线始终停留在镜中的与自己同步动作的身影上,没有白发,全都漆黑柔顺,眼角没有皱纹,额头也没有抬头纹,难道是眉心有皱纹吗?松生尝试皱眉,眉心立刻因为挤压而出现皱纹,随着他放松下来,皱纹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不应该的,每个人皱眉都会有皱纹。
他的五官是好看的,经常有人夸他,这是事实。
兴许是心态,还有平时为人处事的方式,说话的用词不同,松生有时外出散步,会听见一些年轻的孩子们口中念叨着时下最新颖的字词句,或许……他也应该了解了解,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死板无趣。
松生心中纠结不已,尽管严格来算,他和林丘是同辈人,但从林丘的角度,自己这个师尊就是一个比他大很多的老男人。
他静静地与镜中之人对视,他平静,缓慢,悠长地呼吸,胸口一起一伏,松生如此,镜中之人亦是如此,在一次呼气之后,水镜轰然崩塌,化作湿润的细雾弥漫于半空。
数日后,藏剑峰山脚。
两位年轻女子并肩往山上走,一高一矮。
高个女子身着一袭渐变蓝色绸衫,头发只到耳垂,只有一只纯黑发夹别住右边的头发,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神色倦颓,眼透醉意。矮个女子的风格与前者的干脆简朴截然不同,光头上的珠钗绢花就有十多种,更别说两只手上叠戴的金玉手镯,修长脖颈上的三四条项链,还有周身数不胜数的饰品。
高个女子对身旁人抱怨:“三师妹,我的酒又喝光了,你那里还有吗?”
师雁菱伸出一根素白的手指用力戳了一下柴小的肩膀,笑说:“酒鬼,我这里都是只有几十年的果酒,安啦,马上到家了,我们之前不是在院子里的枯树下埋了好几坛吗,正好给小师弟也尝尝。”
柴小重又打起精神:“说得对,不知道小师弟爱不爱喝酒。”
“我更希望他爱打扮,我这里有很多戴不过来的首饰,这次我娘听说我有小师弟了,还特意准备了礼物让我带给他,如果不是太远了,她都想让师弟过去吃饭。”师雁菱叹口气,“原来指望着二师兄能和那位姓单的妹妹终成眷属,这样我就有可以一起打扮的人了,谁知他那么没用。”
二人边聊边走,很快就到山上了,也没什么行李好收拾,就近往何间的屋子去。
咚、咚、咚。
柴小叩门,扬声询问:“小师弟,师姐们来看你了,在吗?”二人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人开门,“看来小师弟不在,我们去见师尊吧。”
“师尊,我们回来了!”
“进来。”
推开门,房间内柏杏言与何间各一张桌子,正在提笔写邀请函。
柴小和师雁菱一眼就看见这位异常俊朗的少年郎,立刻围到他身边。
“呀,这就是小师弟吧,我叫师雁菱,是你三师姐。长得真俊,就是穿着朴素了些。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没哟一套撑撑场面的装备怎么行。正好,三师姐带了一套帅气的法衣还有首饰,保准把你衬得帅气逼人。”
“我叫柴小,是老大,你会喝酒吗?”
一个照面,何间就深刻体会到二位师姐的迥然不同的性格特点,三师姐活泼热情爱打扮,浑身上下都是首饰,大师姐爱喝酒,周身萦绕淡淡的酒气。
何间一一回答:“多谢三师姐,会喝,但不多。”
“我赶明儿给你送两壶上好的酒过来,喝了试试,能喝咱俩以后当酒搭子。”
“谢谢两位师姐。”
三人其乐融融,做师尊的柏杏言把笔一撂,状似伤心地说:“哎呀呀,到现在都没一个人来问候问候我这个师尊,真是喜新厌旧啊。”
师雁菱嗔怪笑骂:“师尊冤枉我了,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您呢,不信您听听看。”
“油嘴滑舌。”柏杏言一扬下巴,对二人说,“你俩也来一块儿写,累死我了,把我之后几十年的写字量都透支光了,我要出去练练剑。”
说罢,一个闪身就消失在房间里了,像是生怕他们抓过来。
何间一边写一边观察二位师姐与师尊的互动,看起来都不是难相处的人,心下稍定,认认真真地继续写请帖。
拜师宴紧锣密鼓地筹备着,那位据说在求复合的二师兄也在拜师宴前夕赶了回来。
季天韵见过师尊后就带着见面礼去找何间,当时天色已晚,何间练完剑正在房间里试二师姐准备的明天拜师宴要穿的衣服。里面夹带不少私货,许多小饰品是何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若不是二师姐给他讲解过一遍,他都不知道要怎么穿。
“小师弟,我是二师兄。”
何间听见动静,披上外套就去开门:“二师兄请进。”
季天韵脸上满是歉意:“小师弟,我叫季天韵,是你三师兄,这是我带给你的见面礼,我回来得晚,见谅见谅。”他顿了顿,真心实意地夸赞:“你长得可真俊啊。”
何间微微一笑:“多谢二师兄,谬赞了,在我看来,二师兄才是风姿卓然的那个人。”这倒不是假话,这位:二师兄气质确实出众,一举一动难掩其中气韵,八成是从小教养而成,已经深深刻入骨子里了。
不似他人谦虚,这位三师兄听见夸奖当即答应下来:“关于这一点我一直都特别清楚。”
他说完盯了何间一会儿,勾着何间的脖子凑到他耳边低声问:“咱们现在也是师兄弟了,我问你个事儿。就是,我有一个朋友……”
何间挑眉,没说话,静静地往下听。
“……他喜欢一个女子,但是吧,那个女子一心向道,完全无心情爱,你觉得我这个朋友是应该放手,还是努力用自己的行为打动她?”
何间毫不犹豫:“放手。”他大概已经猜到是谁了。
季天韵惊了:“不是,你怎么回答得这么快,不用再考虑一下吗?你再仔细想想,想好了再回答我,你没有自己喜欢的人吗?如果是你置身于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做?”
何间沉默片刻,依然回答:“放手,强扭的瓜不甜,是单娥师姐吗?”
“你怎么知道?!”
“姓单的人很少,单娥师姐声名远扬,一般人都会第一个想到她吧。”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何间虽然与单娥交际不多,但也说过几句话,据他所知,单娥最近应该是没有恋人,应该说,从认识以来,何间就没见过单娥动过任何男女私情。
因此,所谓的“求复合”八成是季天韵一厢情愿。
“我……”季天韵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垂头丧气地离开了,连茶都没有喝一口,“我走了,不用送我,我要去安慰我的朋友。”
何间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开,看着季天韵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何间脑海中回响起他刚刚的问题:你没有喜欢的人吗?如果是你置身于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办?
从前和林丘相处的种种回忆一一浮现,可他已经有爱人了。
但林丘一直到今日都不愿意公开这段关系,是否意味着他其实也对这段差距过大的感情充满不自信呢。自己与林丘儿时一起长大,长大又先后拜入大衍宗,现在自己也即将正式拜藏剑峰峰主为师,身份,容貌,天赋,努力,不说是一等一的,也绝对是同辈中的前列。
尽管自己的修为比松长老差很多,但他有一个优势是松长老拍马难及的,那就是年轻。
林丘与松生朝夕相处,一时间被他迷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时间一长,他就会发现,巨大的年龄,修为差异带来的东西难以跨越,那时,就是他上位的时机。
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在机会到来之前,就让他当那个品行低劣的恶人吧。
何间转身回房间,继续认认真真地研究该如何穿好这套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