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寻背着李玄,二人走出黢黑的树林,来到一片空旷处,地上竖着刻有荒木村的届石,一径小路往里沿伸,地上散落着魂幡和没烧干净的纸钱,前阵子下了一场雨,它们湿润糜烂黏附在草叶上,凑近能闻到纸腥气,再往前走,树木遮蔽处冒出一片幽微闪动的红光。
顾寻看了眼小少爷,沈一遥点头应允。
一座庙宇平地而起,神龛中正坐着一位神像,眉眼低垂,牌匾高悬“普渡神女”四字,信徒供奉的神灯长燃不尽,一片灯火通明。
顺着台阶往上走,顾寻将李玄放在长椅上,除了他们几个没有别人,从左到右挂满一排排的明黄色符纸,朱笔写了被供奉的名字,有寿终正寝的老人,早夭的孩童,有横遭水患死去的,也有凶手供奉的受害者,其中有好多位是由赵明德供奉的,名字下面的烛火烧灼,冷风吹入殿内,符纸晃动,猎猎作响,好似一个个陌生灵魂在震颤。
“靠!你们把我干哪儿来了?”李玄毫不客气地大喊,抽风似地上窜下跳,抓起顾寻和沈一遥就要走,二人迟迟不动,李玄吐了口脏话,“看在你们带我回来的份上,离这些晦气东西远一点。”
李玄见自己说的话不起作用,撇嘴道:“喂,我已经提醒过你们了嗷,不管了,我要走。”
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道:“我东西呢?”
顾寻解下背篓,把黑木盒子拿出来,完好无损,保存得挺小心的,李玄最后道:“真不一起?”
顾寻笑道:“你一个人还挺热闹的。”
“嘿!不晓得好歹。”
殿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沈一遥示意二人安静。
一对老夫妇穿着丧衣,呜咽着,将香火点燃插入神盆,他们是来看望女儿徐英的灵位,李玄瞧见老人的背影,心里一凉,催促着二人赶紧离开。
走出一段路后,顾寻突然感觉后背发凉,回头一看,月光下,神像脸色惨白,朱笔画就的细唇微微弯曲。
屋舍连着一栋又一栋,便是这里了,李玄心里激动,揉了揉眼睛。
“回来了啊,李玄!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一个女子揪住李玄的衣领,仔细瞧瞧鼻青眼肿的脸,注意到两位模样俊朗的外客,女子把李玄的头按下去道歉:“我是他的表姐,叫宋钰,谢谢二位公子把他带回来。”
“不用。”沈一遥音色清冷,他一出现便会吸引周围人的注意,那位矜贵的少爷并没有把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宋钰跟随父亲行商多年,此次回来也是有生意要处理,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说话冷了些,心肠却不冷漠,顾寻的外貌虽不如沈一遥的惊为天人,看起来更亲切。
“请问哪里有住店?”
宋钰摇头道:“这里不常有外人出入,不介意的话来我们家喝杯茶,有间客房落榻。”
“多谢宋钰姑娘。”
宋钰从背篓里拿出两顶斗笠,给沈顾二人戴上,嘱咐道:“二位公子跟着我走,游神祭马上就到了,路上遇到穿白衣服的,不要说话,免得冲撞神使。”
“管他们做什么。”李玄嘟囔道,又被宋钰敲了记脑袋。
“嘁,凶巴巴的。”
到了宋钰家的院子,李玄松了一口气,把门合上,封死了窗户。
宋钰在里屋点燃一盏灯。
“小少爷,您坐这里。”顾寻拉着沈一遥坐下,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蹦跳声,沈一遥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一阵安静后,门被敲响了,李玄害怕地抱起头,仿佛外面有很恐怖的东西存在。
响声一下一下撞击着沉闷的夜晚。
无人回应,一会儿之后,蹦跳声离开了。
“外面的是什么?”顾寻出于好奇心想去窗口看看。
“神使。”宋钰习以为常道:“游神祭是听取愿望,引魂灵超度的日子,这两天可以向神使祈愿,不过,我没有需要依靠神明实现的愿望,哈哈,劳烦祂们扑了个空。”
“宋钰小姐,您说的这位神明是普渡神女吗?”
宋钰点点头:“以前我们云川镇上有一支灵力高强的向氏家族,他们神通广大,镇上的人遇到魔物侵或者受伤生病,向家人不问大小都会伸出援手,而那位普渡神女,就是最后一代向家人,名叫向蝶,向蝶和她的父亲接纳了秦地的遗民,为了表明她的诚意,普渡神女把庙宇建在荒木村,她送给穷人食物和钱财,治疗病入膏肓的人的身体,还把自己的运势分给饱受厄运困扰的人。”
“她是个厉害的好人。”顾寻答着。
“这些话都是镇上的百姓口口相传的,我小时候啊,向蝶小姐的言行是镇上女子的典范,她穿什么戴什么吃什么,很快会在女孩子间流行起来。”偏偏宋钰要对着干,打翻了神庙的贡品,闯了大祸,闹得沸沸扬扬的,母亲拿着竹条追着她打。
“十二岁那年的游神祭,我见她坐在车轿里,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呆着最闪亮的首饰,新上任的族长竟然是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我追着神女的车轿一直跑。”
“是啊,你就抛下我走散了,等我和姑父找到你的时候,你倒在地上神志不清说什么,不要哭了不要哭了,自己倒是哭得稀里哗啦的。”
李玄还没说完,宋钰一拳落在伤痛处,好在他自己皮糙肉厚,捂着肚子疼得直嘶气。
“咳咳,普渡神女是最善良的人。不过.......”宋钰顿了一会,道:“相传神女灵力散尽后在庙里静养,不久就去世了。”
“哟,伤心了。”李玄撑着侧脸,笑话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这样虔诚的信众。”
“李玄!”宋钰忍耐他很久了,客人还在,说话也不顾忌一下分寸,这一声的气势很足,顾寻想起了自己的娘亲,生起气来很有威慑力,沈一遥也怔了一下。
“你不是和你爹跑了吗,今年才回来,荒木村早就变样了,只有你,听到她的名号不害怕,你才是个笨蛋!”
李玄气冲冲得跑了出去,甩开的门板嘎吱作响,寒风涌了进来,顾寻起身去阖上门。
沈一遥见李玄跑得急切,连黑木盒子都落在桌上,宋钰缓了会儿道:“让你们见笑了。”
“李玄是什么样的人?”沉默是金的沈一遥终于说话了。
“别看他现在脾气闹腾地很,以前竟然是镇上读书最厉害的人,我们本来以为他会考取功名高中状元,结果......他落榜了,倒是赵明德的儿子考上了,他心情有些不好,其实他是个很好的人。”
“他被人打了,你知道原因吗?”
宋钰摇摇头,神色晦暗不明,道:“惹到人了。”
“二位公子,楼上还有一间空屋,今天先休息吧。”
上楼时,顾寻手脚局促,走路有些不稳,膝盖磕到了旁边的扶手,发出一阵闷哼,沈一遥回过头,顾寻连忙错开眼神,一会儿
笑道:“小少爷,我去烧热水,马上就来。”
“嗯。”
听到楼上门关上的声音,顾寻才靠着墙面缓了一会儿,脸上热意未消,他刚刚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寻走到厨房,宋钰正准备烧柴,顾寻绑好袖子过来帮忙,“宋钰姑娘,你在旁边看着,我来做这些就好。”
劈好够用的柴火,在灶里点燃火星,拿着竹筒一吹,烧红铁锅,再把井里的水倒进去,冷凉的水碰到烫红的锅,刺啦一声冒出滚滚的蒸汽。顾寻干活非常利落,抹布一擦,她的厨房比之前还要干净。
“顾寻,你太厉害了。”
“没什么的,宋钰姑娘,你先洗吧,小少爷和我可以晚一点。”
“嗯嗯。”
在顾寻干活的空隙,宋钰和他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她八岁那年在游神祭迷路后,父亲便与母亲和离了,父亲是外乡的商人,带着她走南闯北横贯东西,有一次,父亲抱着她坐上修士的剑,几个时辰从冰天雪地的北漠到了炎热的广南,落地中了暑热晕过去,她父亲就端了一碗肠粉过来。
顾寻问:“好吃吗?”
宋钰:“我和你说,那肠粉晶莹剔透,软嫩可口,熬制的酱油淋上去,撒点葱花,里边还有鸡蛋青菜和牛肉呢。”
顾寻咽了口水,宋钰笑着站起来,说道:“馋了吧。”
“我从广南回来,和那里的师傅学了点手艺,等等嗷,我做给你们吃,楼上的小少爷要来一份吗?”
顾寻脸红了,宋钰笑道:“别害羞了,当晚吃个宵夜。”
沈一遥在楼上把李玄黑木盒子上的符纸重新画了一遍,交给暗处的手下,说道:“你把这个交给家主,速去。”
“是。”
手下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沈一遥放松了神经,闻到楼下传来食物的香味,顾寻他们在做什么?
沈一遥听见厨房里笑声不断,自己不在时,顾寻变成了非常健谈的人。他好像天生擅长讨女孩子欢心。
沈一遥不太开心。
门开了,顾寻说道:“小少爷,过来一起吃饭。”
那双眼睛透亮,好像吸纳了世间的光芒,沈一遥难得局促起来。
“好。”
“真的很好吃!”顾寻赞叹道。
“是吧!我也觉得。”宋钰很开心,她特别喜欢别人夸赞她的厨艺。
等到沈顾二人洗完澡回到房间时,顾寻后知后觉地发现,一间房里只有一张床!
“惊讶什么,上来吧,不要离我太近。”
沈一遥很快入睡,顾寻掀开一侧被角,侧躺着不敢动,小少爷散发出自然的体香,闻得他心乱。
楼下传来一阵窸窣声,有贼混到宋钰家来了,顾寻立刻起身,沈一遥拉住人,嗓音低沉:“是李玄,来拿自己的东西。”
小少爷靠得好近!
沈一遥握住了他的手腕,微凉的温度引爆了顾寻的心跳,刹那间熟透了,大脑停摆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幸好是晚上看不清楚,顾寻晃了晃脑袋好让意识清醒些。
沈一遥哂笑。
“您为何笑我。”声音都是颤抖的。
“哦,不能吗?”
沈一遥正经说道:“看窗外,笨蛋。”
之前造访过的神使再一次敲门,李玄连忙打开了,把黑色的漆木盒子给了她。
“小少爷,那位神使戴了斗笠看不清脸。”
“嗯。”沈一遥念了个风诀。
李玄抱怨道:“怎么起风了啊,眼睛都进沙子了。欸,东西赵老爷已经托我给你了,快点离开吧。”
李玄揉完眼睛,见到了神使的本貌吓得跌坐在地上,哆哆嗦嗦的。
空地站立的神使散乱着头发,枯槁的皮肤失去了光泽,颜色已经发黑了,双目空洞,僵硬无神,是个死人。
“........怎么会是你,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