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鼎山庄是当今圣上的皇叔恒王朱誉成所建。
朱誉成年轻时曾游历江湖,喜好结交江湖中能人异士。许是为了彰显皇恩,先皇在位时,便赐给这位生来残缺的幼弟一方玉鼎,昭告天下,与恒王爷结交的江湖名人可寄名鼎上,便是与恒王府做下了两厢照应的君子盟约。
贺云声虽是一介书生,不懂得铭鼎山庄的背景出处,却也听说过曾在玉鼎留名的绝世丹青胡千和书圣秦冕。
而此时真正置身在铭鼎山庄中,却又是另一番惊叹。庄内百步一院,千步一园,园中草木芬芳,院落吊角飞檐。贺云声惊得张大了嘴,这些人力与自然如此相融的景致,真不知道是如何勾画而来。
“跟紧。”归莫离发觉身后的人在发呆,于是停下脚步。
“哦,哦。”贺云声忙快步跟上。
神医常百草和常素问所住的青篱园里弥漫着一片药材的香味,归莫离推开院门,如料想般,看到常素问正弯着腰在药材园里忙活。
“常神医。”
听到归莫离的声音,常素问直起身来,视线落在两位来客身上时,便捻着白胡须笑了。
“莫离,难得你会来找我啊,”常素问视线又转向贺云声,“面色苍白,心血有亏;气息不匀,胸肺有损。”
“嗯,就交给你了。”归莫离点头道。
“什么就交给我了,”常素问哭笑不得,“刚来就丢个行李给我,然后什么也不说就走啦?”
归莫离皱眉:“我还要回王府复命。”
“据我所知,王爷外出办事,约莫半月才会回府。”常素问转身向内堂走去,“都跟我到内室吧,你的伤也该处理了。”
“我不需要,你给他治就行了。”
常素问脚步不停:“你不接受治疗,那我也不给他治。”
“莫离兄,既然不用急着回恒王府了,何不治一下伤呢,也可以好得更快嘛。”贺云声拉了拉脸色很臭的归莫离。
常素问见归莫离不再作声,便捻着胡子笑了,忽然想起来什么,边撵着贺云声出门边道:“去去去,我常素问施展医术可是随便谁都能看的?”
“哎?常神医?”贺云声被关在门外,有些摸不着头脑,本来是说要给谁治伤的来着?
白绢慢慢解开,露出尺许长的伤口,部分已经结痂,血块粘连了包扎的白绢。
“还好包扎得仔细,否则一路上你这伤定会崩裂好几次,”常素问用剪刀剪开粘连的白绢,“这是小书生包扎的吧?”
归莫离撩着衣角不语。
“你呀,要能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我也就不用替你操心了。从小到大,除了伤到被人强行送来,你哪次登我的门是为了给自己疗伤的?”常素问叹道。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问道:“他没发现你是女儿身?”
归莫离摇了摇头,脸上却浮起一丝绯红。
常素问看着她的反应,笑着摇了摇头,又想起第一次给这女娃娃疗伤时的情景。
那时她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满身的泥泞和刀口,血把泥泞染成了赭色,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只是那双眼睛一睁开便满带着森然煞气,让人不寒而栗。
“像个狼崽子”,常素问笑道。
归莫离不知道常素问在回忆往事,疑问地望着他。
“你呀!”常素问苦笑着摇了摇头。
尽管刚到铭鼎山庄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曲凌波不在庄中,归莫离还是不由自主的走到她所住的院落。曲水亭,她醒过神来时,抬头望见写了这三个字的匾额,字体秀逸中透着飒爽,就像她的人……
归莫离坐在栏外,从怀中掏出一方绣帕发呆。她不知道自己这份情愫是不是爱慕,自小就被当做男儿养,至今也一直以男人的身份活着,她早已分不清自己究竟还算不算是个女子。
只是她永远忘不了第一次注意到曲凌波时的情景:那个女孩子用一方手帕将自己手臂上的小伤口仔细包扎,那是她第一次与曲凌波的眼睛对视,明媚灿然,那双眸子里的光芒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
她还记得那时曲凌波轻声问她,“疼吗?”语声莺然,仿佛是最动听的乐器鸣奏出的。所以后来,她可以冷漠对待所有人,唯独待曲凌波不同,可是她知道即使曲凌波和众人一样以为她是男子,这份情感也不会有结果,因为曲凌波的心里还有一个“他”。
其实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结果,自己心里有她,而她心里有他,他们都有一个可以让自己去默默爱惜的人,这样已是足够。
“莫离兄。”
归莫离被打断了思绪,抬起头,正迎上那张如声音一样温润的笑脸。
“常神医叫我来找你,说他亲自做了药膳,让我们一个时辰后回去用饭。”贺云声边说边坐在他身边。
“……知道了。”归莫离不动声色的把绣帕揣回去。
贺云声看到这一幕,像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拿出那块玉蝶,望着它默然不语,手指在上面摩挲着,柔如羊脂。
“这个是霓裳留给我的。”许久,他终于开口。
归莫离望着他没有言语。
“那日在雪松林,是霓裳带我找到了你,然后她离开了……。”
归莫离不明白贺云声到底在说什么,但是望着他笑容里淡淡的哀伤,心里不知为何竟觉得刺刺的疼。
“莫离兄相信轮回吗?”
“不信。”
“是吗……”贺云声苦笑了一下,“听我讲一个故事好吗?”
见归莫离没有反对,贺云声慢慢说道:“从前,有个书生替人送信,路上错过了宿头,于是在一个荒栈里过夜,后来……就像戏文里唱的,书生遇到了妖精,可这个妖精却是个好女子,她叫霓裳,他们相谈甚欢,成了知己……再后来他们遭遇了阎妖之乱,两人得遇高人相助,终于灭除了阎妖,霓裳却……因书生而死,只留下了这枚玉蝶佩。”
两年了……甚至霓裳的样貌都已不甚明朗,但那场大战和她最后化为蝴蝶临风飘散的画面仍然清晰仿佛昨日,贺云声叹了口气,拂去回忆,继续说道,“书生心想,霓裳总会轮回的,也许终有一天,他能找到轮回后的她。”
春寒料峭,徐风渐起,吹落树上隔年的枯叶,在半空里打了个卷儿,落在栏外碧水中,散出几圈浅漪。
归莫离听完这个故事,心里原先那点刺刺的疼痛竟似扩散了,变成了胸中的郁结。
“后来,终于有一天,书生发现玉蝶佩发出了光芒,光芒化成了蝴蝶,带着书生到了雪松林,找到了一位侠士……”
“你是说,是蝴蝶带你救了我?”归莫离皱了皱眉。
“匪夷所思吗?”贺云声苦笑。
归莫离略略沉思,然后摇了摇头。
贺云声不太确定这摇头是意味着他相信或是不信,终究也没问出口,只抚着玉蝶,笑意有些落寞。
药膳内调,药浴外敷,银针活络,只短短一天下来,贺云声就觉着伤势好了不少,就连胸口的淤紫也已经化去了多半。
常素问给贺云声把了脉,捻须笑道:“年轻人到底是底子好啊,加上一路上莫离给你吃的化瘀丹,你这伤本就在慢慢康复,现在经过我的手,三天便能痊愈了。”
“多谢常神医,”贺云声拱手笑道,“医绝圣手真是名不虚传!”
好话谁都爱听,常素问摸着胡须得意的笑着。
“怎么一直不见百草神医?”归莫离问。
“哦,他啊,去了苗疆,”常素问道,“他的老友来信说在苗疆发现一种奇草,你知道他爱药成痴,一听有他没见过的奇草,便恨不得肋生双翅马上飞过去。”
忽然窗外一阵扑棱,一只信鸽落在窗台,发出咕咕叫声。常素问走过去解下信鸽脚上的细竹筒,打开信后脸色急剧变化。
“羽前伊织来了中原,她有麻烦了。”
“羽前伊织?是东瀛女子?”贺云声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她是东瀛剑术名家羽前家的独女,三年前和恒王爷的义子公孙子瑜成婚。”常素问一边把信递给归莫离,一边回答道。
归莫离接过信,只见信上字迹秀逸却潦草,显然是在十分紧急的状况下所写:
“伊织遭五毒鬼手暗算身中剧毒,危在旦夕,我已将她藏身在虞山山神庙金刚像内,现先行往皇宫寻找九转血芝为其化解奇毒,烦请常神医前往虞山,控制伊织恶化。
凌波字。”
归莫离变了脸色,放下信就准备出门。
“你去哪?”常素问问道。
“魏莲安在宫中,凌波不是对手。”说罢,刚要走出门去,又见一只信鸽飞了进来,归莫离扬手抓住。
常素问取下信一看,立刻变得万分慌张。
“百草有危险!”常素问拿着信笺的手有些抖,信笺上是触目惊心的七个血字:
巫溪,蛊衣教,危险!
“巫溪如此遥远……我得马上动身去救他!”
一时间事情变化太快,贺云声望望归莫离又望望常素问,还没有反应过来。
凌波不能不顾,伊织不能不管,常百草也不能不救,归莫离站住脚步,一时间不知道先顾哪头。
“神医,”贺云声突然开口,“你把可以控制公孙夫人毒性的药交给我,我去山神庙。”
常素问想了想,点头道:“好,万清丹虽不如我的药针,却也能拖延毒性发作。”
说罢,转身去找到一只蜡丸,交给贺云声:“万清丹可拖延两日毒发,这药性猛,只可服用一次。”
“记得了,”贺云声点头道,“那我现在就出发。”
“他现在行么?”归莫离望向常素问。
“放心,神医都说过我好了大半了。”贺云声道。
“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赶路会让你很不舒服。”常素问道。
“无妨的,”贺云声也去收拾行囊,“救人如救火,我们这就分头行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