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民睡得早,戌时刚过,苗寨里就全都熄了灯火,安静得只有窗外的细碎虫鸣。
而旺皆家的二楼客房里却还亮着灯火,归莫离正盯着屋里的浴桶,眉间紧得可以夹死一只蚊子。
一炷香之前,旺皆把浴桶灌满药汤,告诉他们,浸泡这药汤可以防一些普通的毒虫毒蛇,还能防瘴气入侵,同时也能掩盖外族的生人味。可是储备的药草只够煮一桶药汤,所以让两个人将就一下,一起入浴。
归莫离当场黑了脸拒绝,贺云声也有些尴尬的挠挠头,问能不能去别家买些草药,或者一个泡完另一个再泡。
旺皆却说,第一,苗人没有生人气味,本就用不着这些草药,这一桶药汤的草药还是从各家凑齐的。想多要就得现采,那又得耽误几天才能出发了。第二,泡完一个人,药力就弱了对第二个泡的人起不到作用。第三,如果归莫离不愿泡药汤,那么他也不敢带路去巫溪了,因为这一路上他的生人气会招来很多毒虫毒兽,更会带来很多麻烦和危险。
于是,无视归莫离几乎能射出刀子的眼神,旺皆一边说着要休息转身回了自己的房,一边不忘嘱咐两人要泡足一个时辰。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这一幕。
“额……莫离兄,那我先进去了。”贺云声虽然有点尴尬,但是想着两个都是男人也不觉得怎样不妥,便先开始脱衣服。
归莫离急忙转过身去,顺手一掌击出,掌风灭了灯火,屋子里立刻一片黑暗。
“莫离兄?”贺云声正脱了一半,有点不明所以。
“别废话,快进去。”
“哦哦……”贺云声脱光衣服,进了浴桶,药汤热且辣,乍一沾身,冷不防让他“嘶”的一声呻/吟。
“药汤有点烫又很辣呢,莫离兄,你下来的时候要小心点。”
“你望着那边,别转过来。”归莫离目光避开贺云声,用刀柄指着对面的窗子。
“哦,哦。”贺云声赶忙转过去,望向窗外。
归莫离皱了皱眉,思来想去也没有别的办法,终于横了心,却只把外衣脱下,穿着里衣裤,背对着贺云声,擦边进了浴桶。
贺云声感觉到对方的肩背刚一沾到自己,立刻缩了一下,然后挤在一边,小心的避开自己。他感觉到归莫离还穿着衣服,心里奇怪,也觉得气氛怪怪的。于是两人无话,就这么静静的泡着,大气不喘、一动不动,连药汤都不起波纹静得尴尬。
“莫离兄,你的伤都好了吗?”许久,贺云声终于先开了口。
“嗯。”
莫离兄还是这样少言寡语,没变呢。
贺云声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觉得开心,不自觉的笑了笑:“那天你走的时候,我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心里觉得怪怪的。后来才记起来,原来是你换下的一套衣裳落在我这儿了。我把它洗了,一直放在箱笼的最里面,回头你可别再忘了拿。”
归莫离没有应声,过了许久,久到贺云声都不知道该不该说下一句话的时候,却忽然开口说了两个字:“多谢。”
还是第一次从归莫离嘴里听到这两个字,贺云声有点反应不过来:“啊?啊,不用,本来就是你的衣裳……”
“我回去后和凌波见了面。”归莫离打断他的话。
“曲姑娘……”
“你说得对,感情是双方的事,不管接受还是拒绝,都该先互相面对,”她深吸了口气,“那天我和凌波聊了一宿,才发现,很多事本不该遮着藏着。就这样,说清楚了,心里才能真正畅快。”
“莫离兄……”贺云声怔了一会儿,忽然笑道,“你一下子说了好多话,比前几天你对我发火时说得还多。”
归莫离一听他这么说,也觉得别扭起来,便冷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贺云声却没发觉自己那句话造成的影响:“这样就好了,莫离兄,什么事什么苦都藏在心里是很难受的。所以,以后若是受了伤,别再瞒着了,好吗?”
归莫离沉默良久,终于应了一声:“嗯。”
贺云声又没来由的开心起来,趴在桶边望着窗外:“莫离兄,外面的夜色很漂亮,可惜你对着另一边,看不到。要不我跟你换个位置吧?”
“不用,你别动!”归莫离急忙拒绝,生怕他挪动位置。
“哦,”贺云声乖乖的没动,“要泡一个时辰呢,不如我给你讲故事吧。”
归莫离没有说话,贺云声习惯性的把他不说话理解为表示同意。于是笑了笑,开始讲故事:“从前,有个小男孩和他的父母,三个人生活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小男孩最喜欢的事,就是和一家人坐在一起剥豆子……”
归莫离在他平淡无趣的故事里开始走神,那日她和曲凌波在老地方张家酒馆聊了一宿,将所有的秘密和盘托出,开诚布公,尘埃落定。
当时曲凌波问她,怎么能确定她对自己的是爱慕,也许不过是因为她从未感受过关爱,而把自己的感动和想要回馈的心意,慢慢歪曲成了爱慕,有时候女子间友谊和爱慕本就是不甚分明的。
归莫离反问她,我何时曾作为女子活过。
曲凌波却说,如果某天你还会因为一个男子,感到过安心,温暖和羞怯,那么你就是个女子,和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没有分别。
归莫离忽然记起第一次与贺云声见面的情形,再想到此时两人的处境,自己竟然和一个赤身露体的男人泡在同一个浴桶里,她脸上飞起晕红,尽力的缩起身体,增加和贺云声之间的距离,然而浴桶就这么大,她的努力收效甚微。
贺云声还在讲着故事,声音却越来越小,到最后根本听不清了,再过了一会,归莫离身后传来浅浅的鼾声。
归莫离有些疑惑,等了一会儿,确定了背后传来的的确是鼾声。
可以肯定的是,贺书生一定当不了说书人,讲着故事居然都可以把自己讲睡着……归莫离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不过这几天马不停蹄的赶路,也确实累到他了。
她小心转过身,偷偷看一眼贺云声,只见他已经趴在桶边熟睡,他虽然平日里看着瘦削,然而没了衣物的遮挡,反而得见他的肩背意外的宽厚,臂膀更是意外的健壮,月光洒落,映得白皙皮肤上水珠晶莹。
归莫离脸上浮起红晕,避开视线。
算了,先让他睡吧。
她抬头望向窗外,月朗星稀,夜空如一块点缀了宝石的黑丝绒,静谧无声。
是挺漂亮的,她想。
黑丝绒般的夜空,慢慢升起无数孔明灯,把夜点缀得无比绚烂。
贺云声望着天空笑了,他决不会忘记这个场景,不管是属于童年时代的那个中秋节,还是属于他和霓裳的那个奇妙的夜晚。
“贺云声!”远远的一声呼唤。
贺云声向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那个彩衣女孩站在河边,正放开手上的一只孔明灯。
“霓裳!”贺云声朝着她跑过去,紧紧拉住她的手,生怕一松手,她就会不见,“霓裳,你去了哪里?为什么后来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吗?我们放孔明灯还有煮元宵。”霓裳笑起来。
“当然记得,我怎么会忘记?”贺云声也笑了。
“贺云声,我要走了,今天以后……我就再也不来啦。”许久,霓裳忽然说道。
“你,你是要转世了吗?”贺云声一听,立刻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霓裳,你告诉我,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为什么要找我呢?”霓裳却是一脸疑问的望着他,“我若转世成小鸡小鸭小猫小狗,你也爱我吗?或者,等我再转世成一个小女娃娃,你却变成了白胡子老公公,那时候你也要跟我相恋吗?”
“要的,不管你变成什么我都爱你的!”贺云声眼神里执着而坚定。
“可是我不爱你了呢?”霓裳紧接着问道,“新的轮回里,如果我遇到了其他想爱的人了呢?”
贺云声答不上来,是啊,新的一生,自己还应该是她爱的那个人吗?甚至于,自己还应该介入到她的生命中吗?
霓裳从他的掌中抽出自己的手:“来帮我一起点孔明灯吧。”
“哦,哦……”贺云声走过去,帮她撑着灯的四角。
“以前楚道长跟我说,两个人在一起要讲缘份,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我才知道,我和你有了缘法,却缺了份数,”霓裳一边点亮灯芯,一边说道,“若是不放开手,那么很多人、很多事都会被错过。”
“霓裳……”
“道长说,死了的人会活在活着的人的记忆里,所以我被你记着,这对我来说是很幸福的事,可是我不想因为这个把你困住了。”灯火闪烁间,孔明灯慢慢膨胀开来,“以前总听和尚们说什么苦啊苦的,我都不懂,但是现在我想,你若被我困住了,那就是苦吧?”
“我不苦,霓裳……我想起你的时候,都是美好的回忆,心里都是甜的。”贺云声的眼睛湿润了。
“是吗?”霓裳笑起来,“太好了,我希望贺云声的心里永远都是甜甜的,所以……”霓裳放开手,孔明灯向上浮动,“我要放开你。”
贺云声望着霓裳,眼泪终于忍不住掉落下来。
“你也……放了我吧?好吗?”霓裳却还是微笑着,只是多了份看破之后的淡然。
“霓裳……”贺云声哽咽了,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过了很久,他终于点了头:“好。”
手放开,孔明灯缓缓的飘起,升向空中,慢慢变成一颗绯红的星星。
霓裳把手拢在嘴边,朝着天空放声大喊:“贺云声——我放了你了!贺云声!我放了你了——”
贺云声望向夜空的无数星灯,任眼泪在脸上交错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