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礼一行人搬出杨府后,购置家具器用,招揽人手,布置铺面,筹备开业,时间在忙碌中走得飞快,很快便到了三月三上巳节。
此时杨乐已入学国子监月余,同李礼久不相见,便趁此佳节,邀她郊外同游。
李礼欣然应邀,然临到行前,又收到杨乐派人送来的致歉信函,言族内兄弟姐妹邀他同世交好友一道儿同游,故而只能爽约。
客不带客,李礼理解。
“告诉你家郎君,无事,来日方才,我同你家郎君的情谊不在这一时半刻。”
送走杨家的人后,铁棍和柱子神色无常,莫荆却皱起了眉头,钟磊更沉不住气,开口道:“郎主,杨家人可是有意冷落郎主?”
“冷落?”李礼轻笑摇头,“你家郎主我还够不上那个格。”
铁棍没听明白,他只在意,“那咱们明日还出游不?”
柱子小声嘟囔道:“还去做什么,受人冷眼吗。”
铁棍挠了挠脸皮,没再说话。
莫荆和钟磊也同样沉默。
纵然他们都知晓自己的身份在偌大的洛阳、在显赫的士族眼里算不得什么,可这份轻蔑无视真正落到李礼身上,他们心里还是很不好受。
李礼起身伸了个懒腰,“困了,睡会去,你们赶紧收拾东西。”
“欸。”柱子应下,就要去打开箱箧。
李礼的眸光瞥向他,“你做什么?”
“什么?”柱子被她问懵了。
李礼慢悠悠道:“这些不用动,咱们自己去。”
语罢,转身朝室内走去。
什么意思?还去?
铁棍看向莫荆,莫荆皱眉想了片刻,对钟磊点点头,自己跟着进了内室。
次日,三月三,上巳节。
确实是个适合出门踏青的好时节,春晖和煦,散漫的洒在洛阳城郊的溪流之上,漾起粼粼波光,给因寒冬而沉寂的山河染上明媚可亲的色彩。
惠风和畅,送来草木清香和不远处郎君女郎们的酒香笑谈。
李礼撩起车帘,便瞧见一出美景。
溪边草地,桃花林旁,华服女郎们三五成群,在浅溪中嬉戏玩乐,掬起一捧水,一挥一扬,伴着娇笑声洒落满天水光。
郎君们曲水流觞,歌舞作伴,笑时形骸放浪,醉时酩酊疏狂,真正是逍遥自在,盛世太平之景。
李礼挑了挑眉,随着马车走远,人景物远去,放下车帘,闭目养神,手指在膝盖上有节奏的轻敲,轻哼着什么曲调。
不止她一人心情不错,驾着马车的铁棍也是乐乐呵呵,他们此次出行的车队很长,铁棍自觉十分气派,腰杆挺得板直,只是豁着大牙的笑容十分不庄重。
莫荆骑着马过来,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收敛,但等莫荆转开,去调配其他车马时,铁棍的大牙就又冒了头。
如此三番,算了,一会儿让铁棍避一避吧。
马车又行进了二里地左右,便到了一处竹林,林边有一溪流,正是前头贵女们嬉戏的溪流的上游,竹林青翠幽静,也很有意境,只是生得太密,处处遮挡视线,远不如前头的桃花怡人,故遭了摒弃,没有什么游人。
“就是此处。”莫荆驾马与车厢并行,低声禀报道。
李礼左右环顾了一圈,勾唇点头,“好地方。”
“让人准备起来。”
“是。”
*
一声声磬音遥遥传来,站在溪边嬉戏玩耍的女郎们慢慢停下动作,往声源处张望。
“怪哉,此处怎会有磬乐礼器之声。”
磬乃一种石制打击乐器,常用于殿堂宴享、宗庙祭祀、朝聘礼仪之中,是一种彰显身份地位的礼器。1
虽无明令规定其只能用于朝廷宗庙,但就好似没有人想过和尚的木鱼能编入乐曲之中一般,这磬也能奏曲?
“难道是白马寺的僧人在做功课?”
“是了是了,我听到了钟声。”
一女郎话音刚落,钟磬声中又渐次织入了萧声、笛声、笙声、筑声、竽声、箜篌声、筚篥声、琴瑟声。
“天呐,果真有人在此处奏乐。”一女郎掩唇惊呼。
“噤声,勿扰了仙乐。”一风姿飘逸的郎君不知何时走到了溪边。
女郎回头见清来人,连忙掩唇压下欲要脱口而出的惊呼。
是名门琅琊王氏嫡系的王十一郎,琅琊王氏这一辈最出色的两个子弟之一,今年虽才十五,但其见识弘远,早已声名在外,陈留高士评其有将相之才。
女郎们强自稳定心神,不愿在王十一郎面前失了体面,也作出倾听模样。
溪边安静下来,乐声也就更加明显清晰。
确实是仙乐吧,原来这钟磬礼乐编入乐曲之中是这样的动魄惊心,它不急不缓,以固定的频率响起,似古刹中和雅清彻、深满而周遍远闻的梵音,让人听之,顷刻间便静下心神,心生肃穆。
但它又不全然是庄严的雄浑和绵长的禅意。
丝竹管乐之声交织其中,悠扬空灵,曲调闲雅又沉郁,时而铿锵悦耳,时而犹如珍珠在弹跳,佩玉在摇动,它高昂时神圣,低回时缥缈,听得此乐,真仿佛置身于天宫。
“走,我们寻过去瞧瞧。”
另一位华服郎君也生出了好奇,他应是很有些身份,他一起身,围绕他而坐的不少士族也跟着起身,其中不乏比他年长者。
一行人循着乐曲声行进,走了小半刻钟,瞧见一片密林,再循声进入竹林走了片刻,便遥遥看到竹林深处的各类乐器和白色人影。
原来真是有人在竹林中奏乐,终于找到了源头,众人心中的好奇和迫切淡了些,便放慢了脚步,姿态从容的欣赏起乐曲。
曲是好曲,眼前的景也是美景。
走得越近,看得越清,远处奏乐之人皆生得眉目端正,连侍立一旁的小童都格外机灵俊俏,白衣绿竹,清雅挺拔又不失飘逸。
打头的华服郎君抚掌赞道:“我今日方知这白衣与绿竹如此相宜。”
前头奏乐的人似乎被他的声音惊扰,其中埋首抚琴的郎君抬眸看了过来,这一看,直看得众人呼吸骤停。
那是怎样一双眸子啊,美得妖冶至极,一个侧目便叫人血脉贲张,但又沉静得像是一潭深水,能沉没世间所有的热烈与激情。
这,是妖?还是仙?
打头的华服郎君下意识的往前疾走了两步,这时,林中遽然升起一阵浓雾。
那雾来得蹊跷又迅猛,顷刻间便漫到了竹林中奏乐的众人脚下,遮掩他们的半身,模糊了一种华服郎君女郎们的视线。
众郎君女郎惊住,急忙停下脚步。
雾越来越浓越来越大,很快彻底淹没竹林中奏乐的众人。
众郎君女郎惊异不已,同时又感觉一阵沁凉,似是那白雾带着寒气侵袭了过来,于是乎骨寒毛竖,头皮发麻,心中敬畏之意骤起,全然不敢动作。
这时,乐声已到了尾部,有缥缈远去之意,隐在白雾中,更添仙人腾云而去的意境。
慢慢,乐声远了,潺潺流水声将他们拉回人间,众人怅然若失。
慢慢,白雾淡了,然而远处已不见众奏乐者的身影,只有那容颜惊人的奏琴者抱琴起身,转身,踏着白雾走向竹林更深、白雾更浓处。
着白衣的身影于白雾中若隐若现看不分明,但那长及脚踝、浓黑如绸缎一般的墨发,却深深的印在众人脑海之中,久久不散。
良久,才有人痴迷般喃喃道:“方才那、是仙人吧。”
那样的明艳倾城的颜色,那样清俊飘逸的气质,哪里是人间能有的风华。
众士族静默不言。
他们原本为乐声所惊,以为果真仙乐,待到寻来,见林中诸人,虽姿容不俗,但到底只是凡人,虽还爱这乐曲,心下也有些失望和轻视,以为是主人家故意设局引他们前来,以求名声和前程。
那时他们想着,曲是仙曲,人是俗人。
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那抚琴之人能美成那般,如真似幻。
还有那神秘的白雾,真真同仙宫幻境一般。
最重要的是,那奏曲之人就这样他们扔下一众身份高贵的士族,洒脱离去的行径。
“不是仙人,也是神仙般的人物。”王十一郎叹而赞道。
在这个讲究真名士自风流的时代,世人鼓瑟奏琴,悦人是世俗,悦己是境界。
李礼回望竹林中还未散尽的白雾,唇边勾起浅笑,效果比她设想的还要完美。
李礼兴致颇佳的问独留下来为她驾车的高大丈夫道:“才一个冬日,你怎的制好如此多干冰?”
高大丈夫沉默了片刻,方才回道:“非是一冬,三郎,奴已制冰九载。”
李礼闻言微怔。
高大丈夫有些笨拙的解释道:“奴盼望郎君能如儿时一般畅快无忧,郎君幼时最喜用冰。”
李礼心中微动,很快眸中又划过一抹悲色,敛眸静了下来。
她幼时欢喜无忧,甚至张扬霸道,是因为天下太平,家庭幸福,她的父亲睿智,母亲温柔,兄长温厚包容,阿姐虽有痴症,但也护她。
只是可惜,李礼忽的敛眸低笑起来。
家已经没了,至于国……
中原确实是盛世太平,自黄初元年,曹丕代汉称帝,至今日,中原已承平七十余年。
中间虽有灭吴之战,但当是时晋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皆远胜于吴,所以其过程不过是从胜利走向全胜,便宜得很。2
这个大一统啊,来得太轻松了。
来得太过容易的东西,总是让人不重视不珍惜。
李礼笑着,眼中却没有一丝温度。
也正是因为来得太易,所以人们对它的失去也不曾察觉、重视。
这样的盛世繁华曾是她想要维护的,但怎料不及她长大,就已生蠹裂隙,百孔千疮,既如此,索性就烂个彻底。
她是个霸道小气的,容不得别人在她的血泪上粉饰太平,歌舞狂欢。
只是要进入这政治的中心搅动风云,她得先入了仕途才行。
李礼倏地又低笑起来。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九品中正,以门第出身定官位仕途,朝廷官职牢牢把握在士族手中。
这一点对她不太妙,她虽是陇西李氏子弟,但早已被逐出族中。
所以,她是不被陇西李氏承认的士族。
但这仕途,她还就入定了。
那些高贵的士族们,不是已经入局了吗。
名士风流,风流名士,魏晋啊是一个能以名声入仕途的时代。
两人同先一步撤离的车队会合,因不够端重被舍下的铁棍爬上马车,替换下莫荆,为李礼驾车。
莫荆骑马调整跟进整个车队,很快车队排好秩序,浩浩荡荡向洛阳城内驶去。
李礼吩咐铁棍到了城内再唤自己,便闭上眼睛小寐,在马车的颠簸中,思绪慢慢飘回从前。
而在李礼回忆往事之时,被惊艳的众士族们,还沉浸在之前的惊鸿一瞥中。
“是人?是仙?”
王十一郎道:“是人。”
“哦?十一郎如何肯定?那般浓雾也是人力可为?”隐隐为首的华服郎君问道。
王十一郎抬手指向一侧,“路上有车辙痕迹。”
车辙痕迹皆止于密林处,并未再向外延伸,可知今日出行之人所到最远处便是这处密林。
是人啊。
隐隐为首的华服郎君挑眉抚掌而笑道:“如此人物,当寻一寻,会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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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百家讲坛》国史通鉴·魏晋南北朝之太康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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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