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乐广聊完后,卫玠想得更多了,只是到了夜间,谨记阿娘的话,不敢想太多,努力想着我要睡觉我要睡觉我要睡觉。
他又见到了乐广,这一回乐广抱来一团又大又肥的鱼,看见卫玠,刚要说话,鱼儿甩尾,噗通一下跃入地面。
卫玠低头,看见鱼在地下游来游去,就像阿兄曾听说的,鱼在冰面下游动。
他从没在大冬天出过门,未曾见过如此奇景,深感惊艳。
抬头想告诉乐广自己的感受,可乐广却不见了,真是遗憾啊。好在低头看游鱼时,遗憾感便瞬间消失。
鱼在游,他在透明的地面上追,边跑边问:“你是忘言吗。”
大鱼不应,一个尽地往前游。
卫玠抬头看周遭,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这明显不是正常的风景。
这是哪,是另一个宇宙吗?
是梦境吗。
是可以见到忘言的地方吗。
卫玠不停地追啊追,跑啊跑,跑了好久完全不觉得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如此纵情恣肆地奔跑,瘦小的身躯似有无穷的气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越跑越觉得身体轻盈,突觉胁下生双翼飞了起来。追着地面下快速游动的大鱼。
“如果我和你一样快,是不是就能神思同频,继续对话?”
大鱼没有应。
卫玠却仿佛明白了什么。
得意忘言,此时语言交流竟成了多余的。他不断地向前飞啊飞,看着鱼儿一直游啊游,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直到次晨清醒,卫玠仍在回味梦中自在飞翔的快乐。
他分析着梦中的情况,在梦中他得到了想要的快乐,见到了忘言,可一旦回归平日里生活的宇宙,他就失去了那种自在轻盈的快乐。
那么究竟是在梦境世界好,还是回归平常生活好。
如果长久生活在梦境,身体是不是会枯萎。一旦身体死去,灵魂也就无法抵达梦境世界。
快乐是有代价的,就像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会积食,总听人夸赞不加思索反省,时时修正自己的行为,就会作出有悖常理的行为。
可是……真的好想再梦见忘言。
但在梦中见到忘言的感觉又与之前对话时不同。
难道鲲鹏生活在另一个宇宙?
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个宇宙?我又能进入多少个?进入更多的宇宙,能够获取更多知识吗?如果是的话,要如何获取呢?
卫玠想着想着,看起来神思恍惚,阿娘关心地问了他两句,他才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总走神。
这一日下课后,阿兄告诉他表兄王卓要来看他俩。
王卓是王济和妾室生的庶长子,这一回领了父命,特来拜访姑姑,看看卫玠近日的情况。
卫璪听说表兄要来,早早做好迎接准备,他很喜欢这个表兄。
王卓有着乃父王济同款豪迈慷慨、热情大方、健谈多闻,却少了几分尖酸刻薄,傲慢无礼及奢侈无度。
说白了就是愿意和人分享好处,又不会贬损别人面子,偶尔还会哄人说几句好听的话。
性情阳光,出身富贵,让王卓仕途顺遂,与同僚相处和睦。
卫璪常对卫玠说卓表哥是他俩的表率,卫玠深以为然。
可他自知做不到卓表哥那样爽朗明快,一件小小的事情,他都要思前想后考虑好久,才能得出暂时性结论。之后更要结合各种事,全方位比对,才敢确信自己的见解。
他也不知是像自己这样的性情好,还是像卓表兄那样的更好,可能不同的性情,适合从事不同的事务吧。
很快,王卓带着一队华丽的侍从登门拜访,与姑姑、姑父说完话后,便到卫璪院中交流起学习心得,卫玠跟在二位兄长身后,一言不发,认真倾听。
王卓见多识广,结交广泛,而卫璪则更多宅在家里读书、练字,论辨,为进入清谈圈子做准备。在社会经验匮乏的卫璪眼中,王卓简直无所不知,像小迷弟一样缠着表兄,觉得表兄无论讲什么都特别有趣。
王卓的分享欲得到大大的满足,越说越上头,甚至说到小时候的事:“我小时候,见过神话生物。”
“天啦!表兄果然与众不同。”迷弟卫璪眼中表兄说什么都是对的,即使是违背常理的事,也不疑有他。
卫玠本沉默不语,听到神话生物时忍不住问:“表兄,那神话生物长什么样子。”
王卓陷入回忆,开始描述。
两位表弟听得格外认真。
尤其是卫玠一边听一边思考,问了一些外观细节。
而后又问,“表兄怎知他是神话生物。”
王卓压低声音说:“这件事,你俩千万不要和大人说。”
卫玠:“为什么呢。”
王卓:“我的阿父为人高调,遭人嫉恨,仕途起起伏伏。我不想遭人嫉恨,还是不要太张扬为好。请你们不要说出去。”
卫璪却闪着星星眼说:“可是史书上见过神话生物的都是大人物,就算经历过波折还是能成为一代雄才。”
王卓:“他们都是在成就一番事业后,才把早年经历说出去,做人还是低调点儿好。”
卫璪见表兄如此有能耐,却强调为人低调,不由得更加崇拜了,连连称是。
卫玠却问:“他有没有告诉你前程,有没介绍过其它神话生物,需不需要吃东西,他们是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宇宙吗。”
王卓显然没想那么多,但好在他参加过不少次清谈会,有着丰富的忽悠经验,立马叹气:“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神话生物之事,着实不可说。”
卫玠追问:“是它不让你说吗。”
王卓选择神秘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卫玠:“表哥刚才说是儿时见过神话生物,那么长大后还能看见吗。”
王卓愣了一下,最后叹气,感慨道:“世间纷扰,琐事缠身,许是没有当时的冲淡的心境了。”
卫玠沉默,他的忘言志存高远,超迈绝尘,也不知对人间琐事是否感兴趣。忘言说过世间万物对鲲鹏来说是一样的,人并不特别。
或许在鲲鹏眼中,人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菌草。观察或者不观察,对话或者不对话对鲲鹏来说并不无差别。
难道他和忘言的缘分不过匆匆一面?
要怎样才能和忘言联系上?
之前他期待鲲鹏,向往鲲鹏,忘言才出现,现在他的向往一分不减,为何忘言没有再出现。
究竟少了什么?
总不会是因为之前病了才见得到忘言吧
忘言说想要求知悟道,得经历地狱业火焚身之苦,难道要受苦才能见到忘言,还是对道有新的领悟,忘言才会出现?
忘言啊忘言,我究竟如何才能再见你。
卫玠又咳嗽了,头脑晕晕沉沉,这一回,他想得太多,一不小心染上病。还好症状轻微,卧床休息便好。
王澈打听了服侍卫玠的侍女,得知卫玠近来总问他们梦境的事,疑心卫玠是在想梦的由来才害病。
卫恒听后,把这件事告诉了乐广。
乐广表示,自己定要好好思索,给卫玠一个答案。
卫玠感觉身体好了一点,便起床练字。侍女们纷纷劝说却劝不动他,他心里有一个执念,觉得只要一遍又一遍的默写庄子,不断思考领会得道高人的文中的深意,那忘言心领神会,自会出现在他面前。
阿娘来劝他休息,他不为所动,一面咳嗽一面默写。笔下的字颤抖,像一位求道者撑着拐仗,挣扎着踽踽独行。
王澈见这样不是办法,但扭头骂侍女们:“你们是究竟怎么服侍的,怎么这么不仔细,这病才刚养好,怎么又得病了。若他落下病根子,我要你们好看。”
卫玠一惊,忙搁下笔。
他的阿娘一直是温柔大度的王澈大家闺秀,从未在他跟前严厉地训斥过侍女。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阿娘,都是我的错。”
王澈心一横,说了重话:“你还是个孩子,懂得什么。就是他们不尽心尽力,你才一再害病。”
卫玠搂住王澈:“阿娘我错了,你别怪他们。”
王澈这才笑着说:“别练字了,快去休息。”
卫玠不得不乖乖听话休息。
可是他人在休息了,魂儿仍加班加点,小脑袋瓜转个不停。觉得阿娘实在不该迁怒于人,可阿娘之所以说重话,是基于对他的关心,他之所以练字,是想见到忘言。
他们都没有错,可为什么有人要承受怒火呢。这世上像他的侍女这样默默承受怒火,却不能反驳的人还有多少。
他看着王卓送的积木塔,下方的根基积木多,塔基粗,可是要托举起上方更多的积木,就像众多侍女服侍他一人,全天下的人为圣上效力。
孔子说只要人人都遵守等级制度,各司其职,世界就会和谐有序的运作,可是作为积木的根基总是要承受更多压力,却无从发泄,这岂不是会出问题。
会不会正因此才有陈胜、吴广起义。
等级制度是错的吗?齐物论才是对的?
可若众生平等,人不能吃人,岂不是也不能吃肉吃菜。
哎,像孙皓残忍无道的暴君,岂不是就像虎狼一样以天下为食,鱼肉百姓。说明人是会吃人的。
我虽没有欺压侍女们,可也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害他们挨骂。
阿娘走后,卫玠觉定自己的事自己做,自己烧暖炉暖被窝。却被侍女们阻止了。
卫玠:“我可以学会的,不会手抖,你们看我写的书法,没打喷嚏的时候手很稳的,力量也够。”
侍女却说:“我的小郎君,你的手是用来写书法,翻卷宗的,哪能干这些粗活。”
卫玠:“为什么你们能干,我却不能干。
侍女:“你要是什么都能干,就不需要我们,那我们去哪里领月钱呢。
卫玠一惊,心道对啊,他不该轻易破坏秩序。
可这秩序是否是有问题的,忘言啊忘言,你能否告诉我。
卫玠找不到忘言,便去梦中寻找。
醒来后他又看到了表兄王卓,以及他的二舅。
想到二舅曾让乳母用人乳喂小猪,而后把小猪给先皇吃,先皇都不愿吃,他的内心十分纠结复杂。
不愿承认这样的行径是合理的,可又不愿指责二舅犯了错。二舅如此爽朗豪迈的人行事自有道理。
卫玠的内耗更厉害了。
王济却搂着他说:“虎儿,二舅为你寻了位良医,不过这医生死倔死倔的,认为只有他家地气最养生,认为你得去哪里养病。怎么样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可是我没病。”卫玠怕侍女挨批评,坚持自己没病。
王济笑道:“没病也能去调理调理,你的身子骨太弱了,将来参加清谈会一谈便是好几天,你哪里受得了。阿妹,你说是不是。”
王澈:“我可听说这位神医脾气倔得很,你怎么打动他的。又花了多少钱。”
王济指着自己说:“我岂是只知谈钱的俗人。你面前这位可是誉满天下的大名士,天下有识之士,无不敬佩称道,自然是用才学打动了他。”
一旁的卫璪说:“二舅有才学是不假,可这有识之士人人称道却值得商榷,我前几日还听说您的同僚抱怨您花钱大手大脚。”
王济嗤笑:“竖子岂配论英雄,斥鴳岂知大鹏之志。他们的话不听也罢,你不要读了孔孟之书,就满脑子迂腐思想。”
卫璪:“庄子一生清贫,曾说过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王济:“庄子云,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万物生长需顺应规律,为人处事理应顺应内心。我财源广进,自然得把钱花出去,不能让铜钱生锈,绢帛烂于仓库,让工匠、侍从、奴仆、部曲亦有钱可赚,让钱像水一样流动起来,老子曰上善若水,可见万物流动不拘滞才是合乎天道的。再者庄子那么清贫,老子亦不富裕,可他们都没批评过豪奢的生活。可见只要顺应内心,便是合乎天道的。”
卫璪不过是读过几年书的大童,哪里能辨得过王济,听后反而觉得有几分道理。
只是他不放心阿娘阿弟去不熟悉的地方居住,他虽然年纪不大,却有心要孝顺阿娘,照顾病弱的阿弟。
当王济雇佣车队送卫玠养身体时,卫璪自然而然跟去。
附录:《世说新语 汰侈》武帝尝降王武子家,武子供馔,并用琉璃器。婢子百余人,皆绫罗裤(衣罗),以手擎饮食。烝豚肥美,异于常味。帝怪而问之,答曰:“以人乳饮豚。”帝甚不平,食未毕,便去。王、石所未知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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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思虑成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