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未见忘言,卫玠心中充满疑惑。
回想忘言说过的话,他俩神思同频,心领神会自会相见。
怎么样才能神思同频呢。
之前见着忘言,是因为学习老庄,心有所感吗?
可现在他仍在回味,思考,为何忘言不出现呢。
忘言还说过,会寻找能为他带来能量的存在对话。那么是因为生病太久,元气大伤,所以没能量了吗。
不管怎么说,这病得快点好起来。
卫玠暂且放下满心的期待,让心灵处于清虚幽静,也就是什么也不想的状态。
端午过后,卫玠慢慢痊愈,可五月是恶月,蚊虫孳生最易染病。家里人不敢掉以轻心。
王澈想把儿子接回家。
王济趁着卫玠病情好转,让人新修了园子。
友人们正无聊,个个想来新园子凑热闹,他却想让阿妹和外甥先来,免得园子沾染上凡尘的俗气。
于是花钱投其所好,打点好了太医和阿妹身边的耳目,让阿妹带着卫玠观赏新修的园子。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卫玠被阿娘牵着,拜见了二舅母常山公主。
常山公主见他病愈了很是欢喜,搂着他说了好大一会儿话。
五澈担心常山公主见的人多,身上带了些病气,只是身体强健尚未发作。
卫玠看出阿娘忧心,便说要去看新园子。
常山公主看着病愈的卫玠,是越看越顺眼,皇家孩子众多,却没一个有卫玠半分灵动可爱,自家两个呆瓜更是完全不能拿来比较。她越看越爱不释手,想要抱着去园子卫玠。
卫玠哪能同意,委婉的表示,自己康复了,可以自己走,让舅母不用担心他。
常山公主摸了摸卫玠粉嘟嘟的脸,夸道:“你这孩子可真有趣。”说着便放他下地,牵着他的手走向园子。
这新修的园子十分别致,刚入园便看见三幅围墙一样的大型屏风,屏风从上往下,是由浅到深的蓝。
此时蓝色颜料十分昂贵,只有贵族用得起。王济这三面蓝色大屏风价值不菲。
王济笑着说:“这里是池塘的入口。”
王澈不乐意了,用责怪的语气说:“阿兄,虎儿这病才刚好。”
“哈哈!”王济爽朗地笑:“你看看就知道了。”
一行人向内,走到屏风后,眼界为之开阔,入目是一片花园,翠绿中藏着粉嫩,左侧有一艘小船,船下有一排小轮子,就这么摆放在地面上。
“这里怎么会有船?”卫玠的阿兄卫璪问。
王济:“这就是我新建的陆上莲池。”
“陆上莲池?”卫璪十分诧异。
常山公主笑着说:“你二舅就是歪点子多,成天变着花样玩儿,在园中造一个陆上莲池这样的点子,也只有他才能想得出来。”
王济笑道:“比我富裕的不如我风雅,比我风雅的又不如我富裕,只有我二者兼备,想要体会仙人般自在逍遥、精彩纷呈的生活,只能来找我。来吧,我们上船。”
卫玠被王济抱着上了船,随后常山公主、卫璪和王澈也跟着上了船。
待五人坐定后,两名渔翁打扮的奴仆一人在前拉着绳子,一人在后推着船。
陆船缓缓向前行驶。卫玠坐在船头,看着前方亭亭的莲叶向自己涌来,很快就进入莲叶密布的阵列中,丛丛莲叶簇拥着粉嫩的莲花绽放。
卫玠只站在岸上远远看过莲花,从未坐船赏过莲。他睁大眼,仔细观察,发现这花坏蛋其它花朵的脉络不同。
原来莲花如此特别!
陆船停了下来。
“你伸手摸摸花瓣。”王济对怀中的卫玠说。
“会把它摸坏的。”卫玠是个小心的人。
“哈哈,不会,你怎么摸也不会坏。”王济笑道。
卫玠这才伸手去摸,发现摸起来特别像丝绢。
“二舅,你别哄虎儿了,这是丝绢制作的莲花。”卫璪一句话,让卫玠恍然大悟。
他仔细看莲花莲叶,似绢花作叶、以竹为骨,看起来特别像真花真叶。
“快看,那有鱼。”王济指了指前方,船又向前移动,卫玠看到一个碧色大盆子,盆子里有鱼在绢制的荷叶间游来游去。
王济笑着抓住卫玠:“来,你伸手逗一逗鱼。”
“阿兄!”王澈又埋怨地喊了一句。
常山公主笑道:“莫担心,这水是温的。”
阿娘试了试水温:“果然是温的。”
卫玠伸手入水,水果然是温的。他一直以为鱼都是在凉水中,进入热汤就死了,没想到温水中也能有活鱼。于是问:“温水也能能养鱼吗。”
王济:“只要常常换水就好。”
为了不让卫玠赏玩鱼儿着凉,王济真可谓刹费苦心。先是问了太医要什么样的水温才不致于让儿童着凉,又叫来养鱼专家问什么鱼适合养在温水中。
可他还是觉得仅在缸内养鱼挺无聊的,恰好同伴叫上他一起去看采莲女,这一看灵感便来了,打算把莲池搬到自家院中。
卫玠落水害病,他的阿妹是断然不肯让卫玠去湖中看莲。
可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能难住王济,既然无法带外甥去看湖中莲,那就把莲花搬到陆上。既然真花易逝,又有孳生蚊虫的风险,那就用新织的绢,制作莲花。
王济大手一挥,织绢的女工们精心研究工艺、夜以继日的赶工,才织就出渐变的粉嫩,逼真的青翠。
这满园风雅,实是满园富贵。
“这鱼你可喜欢。”王济仍惦记着卫玠对鱼儿感兴趣的事。
可卫玠关心的哪里是鱼。他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说:“我在梦里看到了鲲。”
他怕忘言被大人视作邪祟驱逐走,不敢轻易暴露忘言的存在。
王济听后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梦究竟是什么?” 卫玠沉吟。
王济揉了揉卫玠的脑袋:“你这孩子,脑子里究竟装了多少问题。”
卫璪抢话:“我阿弟这是聪明。”
王济乐道:“是啊,谁都没我家虎儿聪明。”
“就是。”常山公主笑着夸卫玠,也想要抱抱卫玠,这个珠圆玉润,聪明颖悟的孩子,总是过份认真,以致于有几分呆呆的可爱。
哪知一向慷慨的王济突然“悭吝”起来,就是不愿把外甥让给妻子抱。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句地斗起嘴来,虽是天璜贵胄可嗑牙拌嘴起来与寻常百姓家儿女无异。
直到听见清越的歌声,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夫妻俩停下拌嘴。
常山公主问:“这是什么曲子。”
王济:“长江一带的吴歌,采莲女采莲时歌唱对情郎的思念。”
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常山公主,沉浸在采莲女的一片深情中由衷地感慨道:“真动听。”
王澈亦为之动容:“是啊。”
陆船继续在莲池中穿梭,这一路莲叶茂密,远处的歌者若隐若现。
他们慢慢接近动人的歌声,而后又渐渐远离,始终没看见歌者。
卫璪感叹,“真想看看唱歌的女子。”
王济却笑道:“误入藕花深处,忽闻歌者清音,不必相见,意会情至,便是相逢,如此足矣。”
卫玠看见二舅嘴角噙着一抹微笑,仿佛沉浸于其中。而阿兄被二舅这么一说亦是有所感悟。
此情此景,让他联想起在家中玩耍时,族姐们抱着隐囊当娃娃,扮演起阿娘。族兄们则椅着木马自称将军,有的坐在台阶上自称大王。
明明他们都不是自己所扮的人物,却能从中获得乐趣。就像这里明明不是莲池,可是一家人就像在莲池中赏莲一样快乐。
祭祠时,人们把三牢放在桌上献给神明食用,可神明什么都没吃,最后大伙分而食之。大家跪拜先祖的牌位,视作跪拜先祖。
大家都沉浸在仪式,遵守着仪式的礼仪,所以绢花莲池就像真莲池。隐囊就是娃娃,木马是将军的坐骑,石阶是大王的宝座。进食的是神明,排位就是祖先。
卫玠被自己的想法震撼到,他展开想象的翅膀,发现人类社会的一切,都因为遵守共同的仪式而有了意义,而想要应用不同仪式的人就会起冲突。
他已经摸到了人类文明象征仪式的门,在门口徘徊。
因沉浸在抽象思维形成的世界,且年纪尚小,没法发现,那浸泡在温水中的鱼,因缺氧而缩短的寿命,织女们焚膏继晷制作绢花,而熬坏的眼睛。一切美都是有代价的。
他越想越有精神,以致于晚上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了,次晨起床时无精打采,阿娘来看他又露出担扰的神色:“怎么了,是不是刚回家不适应床。”
“不,我很舒坦。” 卫玠不想让侍女们白忙活。
王澈:“早上多休息一回儿吧,别急着读书。”
“可是夫子还在等我呢。”大半个月不见,卫玠有点想念他那博学的夫子。
王澈:“别急,夫子这几天很忙,我们还是让他多休息一天吧。”
卫玠点了点头,吃完早餐后,坐了一会儿,听话地钻回被窝补眠。
等他再次清醒时,已过了午,刚要用饭,父亲兴冲冲地赶来告诉他,名士乐广要来拜访他们,谈论书法,并提出想见见卫玠。
当朝清谈领袖乐广,在八岁时便得到名士夏候玄赞赏,夸他定会成为名士。
乐广幼年丧父,家贫,一心向学,与人无争,却极其擅长析理,能把事情原委分析得头头是道,令人敬服。
卫玠的祖父卫瓘,曾与正始名士一起坐而论道,听了乐广的言论,认为这是个难得的奇才,对自家子侄说,此人人之水镜,见之莹然,若披云雾而睹青天。”让子侄多与乐广往来。
这一回,乐广主动上门,卫恒哪能不高兴。吩咐妻子把卫玠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交待卫玠不用紧张,像平常一样表现既可,若是有幸得到一句好评,以后便能顺理成章融入清谈圈子。
王澈觉得卫恒完全是多虑,他们的卫玠从来不是会紧张的人,看似娴静乖巧,实则胆大好奇。
卫玠确实不紧张,他听过不少乐广的事迹,对这位清谈领袖很是神往,想听听从未听过的妙论。
很快,侍从通报乐广造访,卫恒亲自去迎客。
卫玠则在母亲身旁侯着,远远听到人声便伸长脖颈望着。
终于看到了衣冠楚楚的阿父一行人,其中最突出的却是衣着朴素的那位,望之如湖中净莲,神姿朗彻,秀拔不群。
这位定是今天的客人乐广!
乐广远远地看到一位幼童盯着自己。看着虽小巧玲珑的一团,双目却格外有神。就像给冬天里堆的小雪人安上两颗龙眼核作眼珠子,又圆又亮,一派清明。
他想,此子必是卫巨山的幼子虎儿。
乐广来拜访卫恒,一是为了书法,二是为了卫玠。他收到了王济特地送上的,由卫玠手书的逍遥游,一看便觉得此子与众不同。
运笔干净利落、潇洒风流,不是单纯的模仿而是别有襟怀。
又听旁人说,神童卫玠生性聪颖,好学好问,善思善辨,是天生的名士。
他一向认为孩童不被世俗观念所拘,能窥见成人所看不到真相。所以特别想见一见卫玠。奈何卫玠落水生病,在王济府上修养,不便探望。
这不,刚听说卫玠病好了回府,便急着赶来瞧一瞧。
乐广相信和这个孩子交谈必能给自己一点启发。
注:卫恒,字巨山,书法家,卫玠之父。
乐广,字彦辅,为官清明,是当时清谈领袖,书法家,卫玠岳父。
附录:《世说新语·言语》刘孝标注引《卫玠别传》:裴叔道曰:“妻父有冰清之姿,婿有璧润之望。”
以上,成语“冰清玉润”的出处。
“采莲南塘秋……”来自南朝民歌《西洲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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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陆上莲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