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
公主认真地看着她,“那孩子哪里都好,唯一就是心实在,这样的心肠只适合受父母亲族照拂一辈子,却不应该在魏宫。你长她几岁,比她稳重会盘算,往后添衣吃饭,大事小情,要多为她出出主意才是。”
“是。”菱渡忙应声。
“好姑娘。”蓦地,公主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蘅儿就拜托你了。”
“奴婢明白。”菱渡对博陵公主突如其来的热切有些惶恐,公主一向眼高于顶,连府里最讨人喜欢的大小姐封萱都显得疏离,何曾在意过她们这等下人。
后来想起来,公主一定对很多人说过类似的话,她在用她仅存的体面和情分,恳求身边人厚待昭仪。
冬日第一场雪来临之时,太后命人给各宫送来赏赐,岚风刚清点完物件,看见西河特意穿了太后赏赐的扫雪狐白裘款款而来,忙迎上去笑着行礼,“可不是巧了,昭仪也得了件一模一样的狐裘呢。”
“什么嘛,我还以为母后偏爱。”西河佯作气鼓鼓的,“姑母本就偏爱皇嫂,眼下住到宫里连母后耶偏爱,民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想来母后是与我生分了。”
“公主这话叫奴婢困惑,既说太后偏爱,就该是多赏赐些给昭仪才算,又说自己受了委屈,怎么奴婢看着公主身上的狐裘成色比昭仪的还要好?”
“你这个小蹄子。”西河追着她闹了起来,“好不知轻重,连母后都敢在背后议论,我倒是要看看,皇嫂要怎么处置你!”
“公主姑且疼奴婢这一回,再不敢的。”岚风嬉笑着求饶,说着往后退去,险些撞到掀开帘子出来的宫人们,躲闪不及,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
在场的人哈哈大笑起来,西河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岚风被小宫人扶着站起来,又疼又笑,脸颊通红。
封蘅正在妆镜前梳妆,听见动静问道,“外头怎么了?”
“岚风姐姐与西河公主说了两句话,两人追起来,姐姐摔了个屁股蹲。”南楼将珠钗递给梳发髻的茂宜,憋着笑说道。
“亏得没叫陛下看见。”她起身,南楼忙推开窗子,回廊处西河仍在与岚风说笑嬉闹,封蘅看了两眼,想着拓跋弘刚走,大抵不会折返回来,也就由着她们了。
西河近来有了新爱好,平日里与初古拔四目相对难免愈发厌烦,而今初古拔领兵南征,多日不见,身边少了个嘘寒问暖的人,起初她还有些不适应,反倒是记挂着他起来了。
这样的心情没持续太久,书信来来回回写到第三封就厌烦了,笔一推开,再也没进去书房,连初古拔的书信也懒怠拆开,成日里宴饮四方为乐。
封蘅听她如数家珍一般说起平城达官显贵的荒谬后宅传闻,不由连连感叹,“怪道你以前从不□□会,而今不但四处走动,还三天两头请别人来,敢情不是为了打发日子,而是听这些荒唐的故事。”
“那是自然。”西河得意地说,“我近来听到个故事,说起来还与皇嫂有些关系呢。”
封蘅抬起头来,西河笑道:“任城王家那位乳名纯陀的妹妹,前几日跟着她兄长往雍州去了。”
封蘅一愣,随及笑了,“她那位兄长倒是十足疼爱她。”
“有些不好的话。”西河声音压低了些,“闻说皇叔要给拓跋澄议婚,他竟然以年少功业未成为由亲自往女方家拒婚,闹得沸沸扬扬,人们都说,他与这纯陀妹妹不清不楚呢。”
封蘅脸色骤变,“哪里传的谣言?”
“皇嫂怎么断定这是谣言?之前皇嫂要让纯陀入宫伴读,宗室姑娘们求之不得的机会,他非要阻拦,而且,这些事就是从任城王府传出来的,皇叔长年不在平城,两兄妹间……”
“住口!”
西河有些被她的反应吓到了,封蘅目光凌厉,“一个孤女,被人这样造谣,这些龌龊话还传到宫里来,始作俑者真是其心可诛!非要毁了这姑娘的一生吗?”
“皇嫂莫恼,指不定是谁记恨皇叔,这才……”西河连忙说,“皇嫂放心,若是我知道谁造谣宗室,我一定……”
“他们去雍州做什么?”
“大抵是去军营,拓跋澄不是要建功立业?”
封蘅的眉头拧得更紧,就算此刻召纯陀回平城也要费上些时日,何况,纯陀一向与她兄长相依为命,也难以不顾她的意愿强迫她入宫,拓跋澄做事一向不顾后果,就算再放心不下妹妹,怎么会做出带她奔波的事来呢。
“皇嫂?”
封蘅回过神来,却听着西河说,“万一不是空穴来风呢?”
“怎么可能!”她下意识反驳,“那两个孩子身世相似,皇叔平日里疏于照料,自然比一般兄妹更加情谊深厚!”
西河没有再说起这件事,也没放在心上,皇族宗室那些巧取豪夺、骇人听闻的事情她也听了很多次,这不过是一件极其微不足道的事情。
她从小到大长在宫里,对父皇的印象已经模糊,只记得母后气定神闲冷眼看那些妃子们争风吃醋的模样,像无波无澜的菩萨。
既然母后如此珍重父皇,为什么当他恩幸别的妃子,她从来不会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怨恨与寂寞。
西河不明白,就算她不爱慕初古拔,也会有对他的占有欲。
后来再见到贺兰容时,长乐哥哥如此安静地站在王妃身旁,她突然发觉世间夫妇之间就像你强我弱的博弈,如果不是长乐哥哥初次动手时贺兰容以死相驳的反击与报复,贺兰容大约都活不到今天,就连母后都感慨,贺兰容的体面是她自己挣来的。
“博陵公主遣人来传话,说今日不必往庆云宫去了。”
封蘅刚换完衣裳,穿上鞋袜,就听着岚风如此说。
“公主怎么了?”她更加放心不下。
“我好得很呢。”门被推开,公主一身明紫色华服,神色飞扬,“方才看见西河那孩子从你这儿出去,她一大早就进宫来干什么?”
“来和蘅儿说些闲话。”那一瞬间,封蘅恍惚公主回到了从前,又变成了那个高傲端庄、仪态万方的天之骄女,她不由得鼻子一酸,像个孩子一般扑到公主怀里。
“怎么了?”博陵公主笑着拍拍她的背,“我的蘅儿自己都做母亲了,怎么还像长不大的孩子。”
封蘅贪恋地贴紧公主,“这几日我去了庆云宫,公主不是睡了就是在沐浴,我还以为今天也见不着……”
公主的目光愈发温柔,“今日太后在青阙宫设宴,请的是冯家的亲眷,你随我去吧。”
“公主……”
“怎么了?”
封蘅迎上公主坦然的目光,一时间答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我……恰巧陛下……”她只得用拓跋弘当挡箭牌,慌忙说,“陛下召见,公主陪我去太和宫先见过陛下,怎么样?”
“太后刚从金陵回来,于情于理,陛下都会去。”公主的语气淡淡的,“蘅儿莫要惊慌。”
“好。”她只得应了,趁着公主补妆的功夫,遣岚风去问医官公主的病情。
午膳设在青阙宫的正殿,封蘅陪公主到达时,座上众人纷纷起身行礼,一眼望过去皆是熟悉的脸,冯熙父子三人都来了,众人似乎没想到公主会来,太后微微皱了皱眉,命公主和封蘅坐在她身侧。
公主笑了笑,“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
她泰然自若地坐了下来,睥睨众人,目光落在冯熙冷漠的脸上,“夫君,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冯熙头也不抬,视若无睹。
冯修出声制止,“母亲。”
“母亲身子不适,还是……”冯诞看向封蘅,示意她带公主离开。
“朕看姑母已经大好了。”拓跋弘大步走进来,众人忙又起身,他望向封蘅,示意她安心,随后说,“都不必多礼,昭仪陪着朕坐罢。”
封蘅只得迎过来,陪着拓跋弘坐下来,拓跋弘望向冯熙,“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回陛下,是臣……尚公主的日子……”
“原来如此。”拓跋弘侧身对太后说,“只知道今日立冬,竟不知是这样的好日子。”
太后微微点头,神色难测。
公主真的变回原来的模样,左右逢迎,推杯换盏,没有不周到的。
封蘅觉得自己被歌舞缭乱了心思。
分明是寒冬,宫室外积雪未曾消融,她觉得自己莫名燥热难安。
拓跋弘侧身握住了她的手。
“前阵子真像是一场噩梦。”她喃喃低语,“好在,公主的病终于好了。”
博陵公主正低声与太后说些什么,太后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不时点头。冯熙父子见公主如此,也就放下心来淡然饮酒。
拓跋弘给足了冯家脸面,封赏了几个小辈,又让冯熙官复原职。
宴会结束,公主喝了很多酒,神情微醺,封蘅本欲送她回宫,却被公主推着交到拓跋弘手上,“既有兰因,陛下可要好生珍重我的蘅儿。”
“姑母放心。”拓跋弘郑重地抓住封蘅的手,“或日不变。”
转眼到了十二月八日,法宝节这天,拓跋弘早早等在昭宁宫,看着封蘅梳妆打扮,阳光洒下,朱红长袍上领口的凤纹流转,边缘绣云下露出深紫锦缎的云摆。
拓跋弘一时间失神了。
“陛下!”封蘅拿手晃了晃他的眼,“在想什么?”
“好看。”
“这么厚重。”封蘅忍不住摸了摸头上的凤冠,“我还逾制戴这劳什子,脖子都要被压断了!”
“朕让你戴,谁敢多言!”
“是是是。”封蘅小声嘟囔,“佛成道日,我来凑什么热闹。”
“你说什么?”
封蘅连连摇头。
到达永宁寺时,阳光洒落在金碧辉煌的佛寺正殿,香烟袅袅,梵音空灵,封蘅注视着高大的佛像,她微微仰头,看着那被阳光勾勒出金边的佛像,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之感。
仪式繁琐,封蘅不敢有丝毫懈怠。她小心翼翼地跟在拓跋弘身后,看着他庄重的神情,心中也就多了几分肃穆。
她知道他不单是为了祈福,而是要她行使作为皇后的权力,包括不合规矩的凤冠凤袍,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重任与信任。
她的目光投向那香烟袅袅中愈发显得神圣的佛像,不知怎的,她的心跳微微有些急促,仪式缓缓进行着,她心中的敬畏之感愈发强烈。
某一刻,她仿佛真切地感受到了佛祖的慈悲与力量。
她有些想哭,又心怀感激。
为自己拥有的一切,为这一路走来,那些彷徨与失落,欢喜与满足。
永宁寺是平城营造的最盛大的佛寺,九层浮屠,灿烂永宁。
拓跋弘望着佛塔,偏过头来问他的昭仪,“昭仪有没有兴致,陪朕爬上这最高处?”
“千尺之高,乐意奉陪。”她仰头望向塔顶的镏金刹,郑重说道。
两人牵手到了顶层,封蘅喘着气接过菱渡递上的帕子,擦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顶层金像庄重,微风拂过,她脸颊的红晕微微散去。
拓跋弘礼佛之后,屏退众人,走到塔外,并肩而立,他伸手为封蘅将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大半平城映入眼帘。
“释迦摩尼佛讲究三皈依。”拓跋弘轻轻说,“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封蘅抬头看他,她很难界定拓跋弘对礼佛的执着,一个人可以同时做到信佛,一边做着杀伐决断染血的事。
不只是拓跋弘,包括太后,冯熙,平城里的很多人。
“可陛下是大魏的主人,生下来就是。”封蘅望向远处微小的鳞次栉比的建筑,“既不能给皈依佛,也不能皈依法,更不能皈依僧。”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也不行吗?”拓跋弘认真地看着她,又说,“在朕心里,是四皈依呢!”
“这第四是什么?”
“皈依你。”
封蘅一听恼了,“陛下何必拿臣妾取笑?”
“朕没有说笑。”他转身,透过窗子直视佛像,态度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