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担心今文经学派那帮人要暗害乐玄?”
何朔近日来也忙于军务,文照一连来了十数日才终于等到何朔抽空见自己一面,她不敢兜圈子,开门见山地同何朔说今文经学派一直默默无言,说不准是在背地里搞小动作想整死乐玄云云。
何朔眉头紧蹙,眼中却并无震惊,反倒十分迷惑,“那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文照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何朔说:“乐玄终究是宦官的人,咱们与宦官不过逢场作戏,哪儿能真的结成一党?他们自去下场狗咬狗就是了。”
“可是何公,今文经学派为了推马燕上位,势必会使出下作手段暗害乐玄,到时倒霉的不止是乐玄和宦官,更是并州的六十余万生民啊!”文照急道。
“长明,你天资如此聪颖,竟然不懂么?”何朔难得地沉了脸,眼中闪烁的光晦涩难明。
文照一时怔住了。
何朔揉着额角,似是颇为疲惫,却仍耐心地同文照说:“乐玄是宦官的人,若今文经学派设计将其成功扳倒,宦官必然实力受损。那虞泽是个睚眦必报之人,绝不会闷头吃这个哑巴亏,今文经学派推马燕上位后,他必然暗中报复,叫马燕也倒一倒霉。届时他们彼此撕咬,咱们则可以坐山观虎斗,谋定而后动。”何朔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放下,“将他们全都彻底按死在并州这个泥潭里。”
何朔神情自得,显然对自己这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计划满意极了。
可文照却只是低头,久久不言。
“那并州的百姓呢?”
何朔一愣,“什么?”
文照长叹一声,“何公,你的谋划,算计了宦官,算计了今文经学派,却惟独没有算上并州的百姓。并州常年受北戎袭扰,百姓生活原本就困苦,如今又遭叛乱、兵灾,战事多拖延一天,他们就会死更多的人、受更多的苦。若我们眼睁睁看着今文经学派斗倒了乐玄,又眼睁睁看着宦官去斗马燕,而毫无作为,只顾着自己高居庙堂,不顾江湖风雪,我等与彼辈,又有何异?”
“你懂什么?人死光了,休养生息数年后自然会再长一茬出来,可若错失良机,岂有重来的机会?你也莫要怪我心狠,谁教他们生在并州,这就是他们的命!”何朔涨红了脸,站起身厉声高喝:“成大事者,需懂得割舍!”
“可是何公,”文照平静地说:“我就是并州人,我的阿母、亲友在并州,老师也在并州。”
何朔霎时哑火,他不自然地背过身去,含糊地道:“我明白你担心他们,我也记挂子陵,你放心,我自会派人去护住他们,不让他们受战火袭扰。”
文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再继续同何朔辩驳,只拱手道:“何公,在下另有一事相求。”
“你说。”
“若乐玄真为今文经学派所害,陛下再派马燕前往并州平乱,请大鸿胪届时为我说项,允我随军同行。”
何朔惊讶地转头看她,“你想去随军去并州?”
文照点头,“一为救济家乡百姓,二为借机回乡探望阿母和老师,三来我身在军中,也可以便于搜集马燕同今文经学派的把柄。”
“好吧,”何朔叹道:“若你心意已定,我到时会为你谋一个监军的职位。”
“多谢何公。”
文照并不继续逗留,同何朔告辞后便离开了。因此她并不知道,在自己转身走开后,厅中那面大屏风后探出一个少女,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何朔转头看见何姣姣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不满地道:“姣姣,你怎么在这儿?”
何姣姣并不畏惧父亲,嬉笑着道:“阿父不是有意将我许配与那文长明么,我自然要多相看相看啦。”
“胡闹!”何朔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这是你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该说出来的话吗?你还知不知羞?何况我哪里就决定将你许配文长明了?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你也敢乱说!”
何姣姣一本正经地说:“告子曰,食色,性也。何况文长明是君子,女儿欣赏君子。”
何朔冷冷地道:“虽是君子,若一味迂腐守旧,在这个世道是活不下去的。”
“父亲怎知文长明迂腐守旧?”何姣姣振振有词地道:“我观其言行,进退有度,有体恤黎民之心,有心怀天下之仁,甚是难得。”
何朔恼怒地一甩广袖,“那就看她能不能从并州活着回来!”
“她一定能的!”眼见父亲真的要发火,何姣姣吐了吐舌头,连忙溜走了。
·
古文经学派这边的路子没走通,文照也去找过虞泽,可虞泽已被并州那边接连不断传来的捷报冲昏了头脑,全然不在意文照的告诫。
“文长明,谨慎是好事,可谨慎过头做事就会束手束脚。你看看这些天荡寇将军传来的军报。”虞泽得意洋洋地将一摞捷报往文照面前一推,“连你老师陆陵都夸奖过乐玄,你担心他作甚?就算周梧小儿想耍些下作手段又如何,他们不过一群土鸡瓦犬尔,区区马燕,如何能与乐玄相提并论?”
文照细细翻看那一摞军报,乐玄却系难得的将才,与韩仪所部甫一交锋,便连连得胜,打得韩仪率众躲入太行山,龟缩不出。
文照看着看着,突然问:“韩仪躲入了太行山,之后呢?”
虞泽漫不经心地道:“最新的军报还未到,不过临行前我给乐玄下了死命令,让他必须将那群胆敢造反作乱的逆贼全数歼灭、一个不留,所以你不必担心在老家的亲友,并州之乱想必不日就能消除了。”
文照面上的神情却并不轻松,她轻轻摇了摇头,“恐怕此事没那么简单。八百里太行山,大壑云雷伏,阴崖日月通,路能摧车,奇险无比。如韩仪等诸多逆贼久居山中,自然对地势了如指掌,进退自如,可乐玄将军等众初来乍到,恐怕要吃上一些苦头。”
虞泽当时就挂了脸,不满地说:“行了,这些事儿我自有主张,用不着你在这儿乌鸦嘴。”
文照讨了个没趣,只好心灰意冷地回到家中。
又过了一些时日,并州再传急报,果然不出文照所料,韩仪仗着熟悉地形,汉军不敢擅入大山,只一味地做缩头乌龟,无论汉军如何叫骂也不肯探头,乐玄不敢托大,因而只是围而不攻,两方就此僵持下来。
那头乐玄进入战略对峙状态,这头的今文经学派顿时就活跃起来。在周梧的示意下,今文经学派的大臣们开始纷纷上书,弹劾乐玄剿匪不力,有拥兵自重之嫌。京城内外也开始流传乐玄与韩仪狼狈为奸,意图划并州自立为王的小道消息。
纵然尚书台以虞泽为首,但今文经学派终究树大根深、底蕴深厚,他们一齐发难,虞泽一时竟弹压不住,有数位大臣的上书飞到了皇帝姜望的案头。
原以为乐玄即将圆满完成任务,皇帝已专心致志地投入到日常修仙活动中,此次又因公务被强行拽回洛京皇宫,姜望很是恼怒,把大臣们上书的竹简砸到虞泽面前,“你看看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跟朕保证过,乐玄一定没问题的吗?那他这是在作什么,难道他也想造反吗?!”
虞泽匍匐在地,连连磕头,“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这些都是小人的刻意诽谤之词。荡寇将军确系将才,您且看他前期杀贼有破竹之势便可知一二,如今匪首率众躲入大山缩头不出,荡寇将军难免心存谨慎,奴婢会立即督促,让他即刻进山杀贼!”
虞泽连发十三道急令,要求乐玄不得延误,即刻剿灭逆贼。
第十三道急令,提及乐玄身在京中的家小,言语间已隐含威胁之意。
收到急令的乐玄望着雨雾濛濛间有如吞天巨兽的巍巍太行山,绝望地长叹一声,终于抬手下令,“擂鼓,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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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玄败了!”
消息传来,虞泽手中的竹简惨然跌落,文照坐在一脸懵懂的赵瑜对面摇头叹息,而周梧则兴冲冲地跑进大司徒府内周淮的书房。
“叔父,果然不出我所料,虞泽勒令乐玄强攻韩仪,结果被韩仪仗着地形之势打得大败不说,韩仪还趁胜追击,乐玄所部被打得一路丢盔弃甲,现如今正困守黄河边,有如惶惶丧家犬!”周梧兴奋地两眼放光,在周淮的书房内直绕圈,“咱们再使把劲儿,争取尽快让陛下贬了那乐玄,我好抬马燕上位!”
“恐怕没那么简单。”周淮面色却并不轻松,他淡声道:“一来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二来乐玄虽遭此大败,可之前的胜绩也是实打实的,加之有虞泽从中斡旋,恐怕陛下还会允他整兵再来,咱们还得等等。”
“还要等……”周梧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右手紧紧攥成拳头,冷冷地道:“叔父,侄儿已经等得够久了,不想再等了。若再等下去,那乐玄真又再度整兵重来,咱们此前种种功夫,岂非全都白费了?”
周淮蹙眉,“那你想如何?”
周梧握着的拳头忽然又松开,他施施然在周淮对面坐下,悠悠道:“乐玄困守在黄河边,我听人说黄河泛滥成灾,时常有决堤之险?虽然去年并州段的黄河堤坝曾大修过,可那既是宦官负责修葺的,质量堪忧也是常事。”在周淮狐疑不决的目光中,周梧却自得地笑起来,“倘若乐玄时运不佳,正巧撞上了黄河决堤,又当如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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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