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宽敞舒适的马车中,周棠亲自给文照披上柔软的皮毛毯子,他依旧是那么温柔,面带微笑,言行举止都让人如沐春风,“这么大的雨,怎么也不知道躲一躲?”
文照却冷不丁地问:“我这几日忙于旁事,却不知巫蛊之事如何了?”
周棠淡淡地说:“还能如何,陛下依旧在北君山修道不问朝事,只递出消息,说此事全权交由张太尉负责。”
文照哑声道:“张鸣可是宦官的人。”
周棠点头,“所以陈潜完了,连带那帮倒霉的太学生,此番都难逃一死。”见文照面色凝重,他温声安慰道:“长明,你无需给自己太多压力,我知你同赵仲瑶交好,可你已经尽力了,时局如此,事不可为,你我都无可奈何。”
文照说:“我知道,可我还想试一试。”
恍然间,周棠几乎以为是外头雨声太大,以至于自己听错了。这位从来温和从容的贵公子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类似于震惊的表情,他问:“你方才说什么?”
文照平静说:“我想救出陈潜、赵瑜和那帮无辜的太学生,我想试一试。”
周棠摇了摇缂丝扇,思索片刻,冷静地说:“文照,你疯了。”
他第一次直呼文照的姓名,是以一种警告的语气,文照却忽而释然地微笑起来,说:“宦官虽然势大,却也并非坚不可摧,你又怎知我做不到呢?”
周棠深深凝视着文照,“可是,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尚书郎。”
“没错,我对于虞泽来说,如同蝼蚁。”文照掀起车帘,看着车外雨中来去匆匆的行人们,低声道:“可若有千只、万只蝼蚁呢?”
“你太天真了。宦官与士人对立多年,若士人内部是铁板一块,又岂会坐视宦官坐大至此?”周棠冷笑道:“你是陆陵弟子,又岂能不知,这天下士人亦分今文经学派和古文经学派,你的老师陆陵,不正是古文经学派的中流砥柱么?对付宦官,那是要流血丢命的,谁肯去?”周棠轻摇小扇嘲讽道:“他们那群人啊,只会在瓜分利益时争先恐后,你若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文照,那样我会看轻你。”
“我知道,我所说的千万只蝼蚁,并不包含他们。”
周棠一愣,狐疑地问:“那你说的是谁?”
“之后你自然会知道,他们近日会有集会共同商讨此事吧?”文照平静地说:“周棠,你得带我同去。”
·
正如文照猜测的那样,士人集团已经连日召开相关会议,众人一致认为应该要救陈潜,可问题始终停留在谁去救、怎么救上。
几番推脱拉锯后,大家都感到了疲倦,自从北君山上传下来消息,此案全权交由宦官一派的张鸣负责后,士人集团更是士气低迷,觉得前途渺茫。于是,终于有人忍不住说:“其实此番,与我等牵涉并不大,虞泽虽说出手狠辣,可毕竟是出于对陈公的私仇,并非针对我等所有人……”
“是啊,说到底,也是陈公自己过于刚直,好好的去招惹那虞泽作甚?”
有人出声反驳:“是虞泽的侄子强抢民女,陈公只是尽己职能!”
“抢的是民女罢了,又不是你我的女儿?何苦管这闲事!”
“……”
厅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起来,吵的却是陈潜此难是否为自作自受,无一人提及该如何洗脱此刻牢狱中的陈潜及太学生们的冤屈。
站在周淮身后的周棠听着听着,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他感到百无聊赖,以袖掩面,悄悄地打了个哈欠,正思索着要不要找个借口提前退场,却听得厅中响起一个清泠泠的声音——“诸公,我有一法,或可救出陈公及诸位太学生。”
厅中众多嘈杂声为之一静,众人纷纷循声望去,看向站在最末的那个疏朗少年。
文照昂首挺胸,跃过众人阔步上前,来到坐在最上首的大司徒周淮面前,她的目光掠过面色复杂的周棠,在周淮略显讶异的脸上停留片刻,随即拱手行礼,“下官文照,见过司徒公。”
周淮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周棠附在他耳边提醒道:“此乃文长明,便是陆公的关门弟子,写出《咏柳》、《静夜思》等诗作之人,如今在虞泽手底下任尚书郎。”
“原来是长明啊。”周淮果然露出和善的笑容,“你的诗老夫读过,很是不错,不坠你老师之名……只是你先前所言,是为何意?”不待文照回答,他便蹙眉责备道:“如今正是危急之时,可不是你们年轻人说大话的时候啊!”
文照不卑不亢地说:“司徒公,在下确有方法,可以对付宦官。”
厅中立时有人出言不满地道:“笑话,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在此口出狂言?宦官若是那么好对付的,你的老师陆公又怎会远遁江湖?”
“就是,当日陆公得罪了虞泽,尚且避之不及,如今他的弟子竟敢声称自己能对付宦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周淮狐疑地看着文照,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然问:“莫非你想行刺杀一事?”
厅中众人又是一静,纷纷暗暗思索,若是这小子自愿充当刺客去干掉虞泽,倒不是不能支持。成功了最好,若是刺杀失败对他们也没什么损失,反正到时候把责任都推到死人身上,宦官那边也没法追究他们的责任……
众人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委实不错,看文照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正欲出言鼓励,却听她笑道:“刺杀?无论刺杀成功或失败,陈公同诸位太学生都必死无疑。而且,死了一个虞泽,宦官就会倒台吗?不,没了虞泽,还会有王泽李泽,刺杀从来只能消灭个人,不能解决问题。”
周淮有些不耐地蹙眉,“那你意欲何为?”
“正如诸公所言,宦官势大,且虞泽深受陛下宠信,若正面死磕,鱼未必会死,网却多半会破——可若我等避开宦官锋芒,而选择断其臂膀呢?”文照静静地看着周淮,“司徒公,其实很多时候,宦官也并非亲自上阵,譬如此次,出面首告陈公的就并非虞泽本人及其他几位常侍,而是同为朝官的御史中丞贾洪。”
周棠眼瞳骤然一跳,立即明白了文照意中所指。
再过片刻,周淮也渐渐回过味儿来,“你的意思是,我等不直接攻击虞泽,而是弹劾他的走狗贾洪?”
嘶,这似乎可行。
厅中众人也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对付宦官他们不敢,可内斗他们倒是有本事,而且很大。贾洪虽说是背靠宦官上的位,可终究也算是士人,士人那点破事儿谁不知道谁啊?众人顿时越讲越兴奋,很快在你一言我一语间挖出了贾洪的种种黑料,决定背后狠狠给他戳上一刀!
周淮见气氛热切,不得不出来泼盆冷水,“弹劾贾洪倒是容易,但太学巫蛊一事已经被陛下交给张鸣处理,即便我们扳倒了贾洪,只怕也为时已晚。”
文照淡定依旧,“司徒公若信得过,后续之事便交由在下,只需司徒公借我些许人手。”
“此事好说。”周淮随口向周棠吩咐,“盛之,你同长明一道便是。”
“是。”
周棠应下,抬眸,深深地望着文照。
·
“我倒是没想到你能走到这一步。”
文照和周棠难得因“公事”相聚在一起,两人相对而坐,文照在奋笔疾书,周棠则在看底下人送来的士人集团最近精诚合作、迅速收集的贾洪黑料合集,里面详细描述了贾洪八岁偷看嫂子洗澡、十一岁偷窃叔父心爱黑豚用作烤肉、十五岁伙同他人将同窗的鞋袜丢入茅坑等等琐事。
周棠看得暗暗咋舌之际,瞥向一旁的文照,见她目不斜视,运笔如飞,忍不住问:“这两天你究竟一直在写什么?”
文照并不理会,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才舒了口气,伸了个懒腰,然后将手边几卷竹简递给周棠,“你看看。”
周棠狐疑接过,打开第一卷细细浏览起来——文照写的竟是以陈潜为主人公的小故事!
什么陈公巧破白骨谜案、陈公勇救冥婚新娘、陈公巧计抓获庄园无面鬼……故事个个节奏紧凑、精彩绝伦,且题材新颖,周棠自觉学富五车,竟也闻所未闻,一时竟看得入迷。直到文照敲了敲桌面,才将他从紧张的剧情中惊醒,“怎么了?”
文照见他神情怔忪,忍不住笑道:“你怎么还真看上了?这是我打算找人遍传洛京的,你多找几个能言善道之人,熟读背诵,争取将这些故事传到大街小巷、妇孺皆知。”
周棠眸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我等与宦官,各有所长、各有所短,而两军对垒,应以己之长,攻彼之短。”文照问:“那宦官的短处是什么呢?”
周棠微微而笑,“宦官声名狼藉,人人喊打,他们最短缺的,自是名声。”
“而陈公,为人正直,在洛京本就广有贤名。我要做的,就是让陈公的贤名具体化、扩大化、深入化、基层化。”文照站起身,推开窗,俯视远处长街上的熙攘人群,“先前,你曾问我意中所指的蝼蚁是谁。其实我是蝼蚁,此间芸芸众生皆是蝼蚁,可千万只蝼蚁团结在一起,也能咬死大象!”
周棠怔怔地看着文照挺拔的背影,他有点听不懂文照在说些什么。
但是好像很厉害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