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灰蓝天线露出鱼肚白。寒风乍停,四野静寂,不远处几点火光渐次熄了,高耸夯城在辽阔荒野里露出了模模糊糊的轮廓。
漫天星子黯淡,只余正空中几粒,触手可及,伶仃雪亮。城上兵盔锃亮,上覆薄霜,粘住红艳艳的头缨,九月的早霜季节,这儿的夜格外寒冷。
正当卯时,边城尤在酣睡中,守城火长匆匆抹了把脸赶上城墙交值,站岗兵卒中有几个刚从两广征过来的新兵,冻了半夜,嘴唇发紫,手足僵硬地挪下戍楼,被火长一杆铁枪敲在头盔上:“他娘的,才站了半宿就跟瘟鸡似得不死不活,都给老子挺起腰杆走路!”
火长名严颂,身形枯瘦,敦煌县鸣沙山人,在边军摸爬滚打二十余载,四十出头已是满脸风霜,严颂此前一直在合河镇戍边,几年前朝廷把合河镇戍军编入玉门军重,严颂才迁来此处。
天色渐熹,风席卷旷野,沙石渣土被吹得又脆又冷,头顶已是澄净如蓝玉,天边团着几朵似火霞云,严颂上下巡查一遍,倚着墙垛抖皂靴里黄尘,墙角下灰扑扑的芨芨草被风沙埋了半截,茫茫漠野尽是黄沙坷砾,不带一点生气。
霞光照耀的最远处,一团黄蒙蒙的扬灰迎着橙红光芒慢腾腾从西北处来,严颂观望许久,自怀里揣出个古旧的千里眼,凝望片刻,干瘪的脸上有些许笑意。
他朝城下戍兵挥挥手,晃悠悠背手走下来:“他娘的,准是孙老皮子那拨人。”
或许是无垠平沙太单调,显得太阳硕大而艳丽,红彤彤地爬出云翳,越上沙丘,将脚下这片黄沙渲染得鲜红如血。
耀眼晨光里,黑影渐渐显出轮廓,驼铃声晃悠悠吹来,迤逦队伍中,服饰面容各异的男人背着行囊,带着驴驮、骆驼、牛马、不紧不慢走近这黄沙漠漠最后一道关戍——玉门关。
领头的几个男人骑着高头大马,其人有胡有汉,腿上挂着箭囊,其后随着一个骑骆驼抽旱烟的老者,后头拉拉杂杂跟着百来个旅人。这行人满脸倦色裹在毡裘里,其中多是黄肤黑发的汉商,亦有高鼻秃发的大食人,皮帽贯头衫的波斯人,浓须白衣的栗特人,还有几位袈裟挂珠的和尚。叮当作响的驮骡上俱覆着大软包,商队外围又跟随着不少负箭男子,昂首驱马而行。
抽旱烟的老走马人满头霜发、精神矍铄,正是严颂口中的孙老皮子,老皮子是对驼马道上走马人的谑名,老者名孙行翁,甘州人氏,年逾耳顺,在西域一道走了四十多年,是道上顶有名的向导。此时翻下骆驼,咬着旱烟嘴先给严颂作揖,笑脸如菊:“军爷,老汉可又来叨扰了。”
“走了五个多月,再不回来就该急喽。”严颂笑道,“城门刚开,今日里您是头一拨。”
“都是托了朝廷的福,玉门重开,道路畅快,小的们紧赶慢赶,趁着边门一开,到城里歇歇脚,补充些水粮。”孙行翁道,”如今商队都从敦煌道改至玉门行走,一路尽是驮马,再晚些到,照检过所关牒少不得要花个大半日功夫。”
严颂点头称是,几年前朝廷与突厥大战,打通了突厥盘踞的伊吾故路,把前朝废弃的玉门关由敦煌东迁百里至河仓县葫芦河上游,屯五千玉门军,八百军马驻关。伊吾道未开之前,商队使者多从敦煌取道西域,敦煌路多沙碛,道路常被风沙掩埋,只能凭着沿途的人畜骸骨和马粪辨路,一路上又多些诡谲异事,人人不堪其苦,现下伊吾路重回朝廷之手,重设十驿,故而商队络绎,使者往来不绝,甚是忙碌。
城门一开,旅人们下地活动筋骨,准备照检过所文书,人群中拨出匹矫健枣马,上头坐着名锦衣鹿靴的年轻男子,眉目英朗,风姿潇洒,衬着身后的黄沙艳霞,翩然入画,十分耀眼。
这锦衣公子同身侧短须白面的中年男子说了几声,两人一同翻身下马,双双穿梭进驼群查看包袱,又令人抱出粮秣来喂食驮骡。
严颂眼光毒辣,打人群里就瞧见此人,问道:“那锦衣公子?看着倒不似买卖人。”
孙行翁嘿嘿笑了一声:“这是陇西段家的二公子。”
严颂哎了一声,打量道:“凉州段家?”
“可不就是。”孙行翁抿一口烟丝,“自从段家长房东迁后,河西买卖都交给二房打理,可这回不知怎么着,竟来了个长安段家人。”孙行翁捻着烟草叶,“这二公子,进退有礼,人又谦逊,极好。”
河西一带谁人不知陇西段家。
段家商贾出身,买卖却不在中原,山东青州的丝绸,江浙的刺绣生绢,四川的蜀锦,越窑邢窑的瓷器,江南的茶叶,凡我所有他处无之东西,悉数装入驼驮,过陇西黄河,经河湟谷地,沿着祁连山一脉,驮马叮当远走西域,运回价值连城的**,没药,麝香,血竭,马匹,珍珠异宝,流入天下八十一州,流入王孙贵族之手。
几代下来,段家获了多少资帛,藏了多少天下奇珍,谁人也说不清,只知道段家金银铺地,兰木为薪,富可敌国。
三十年多年前,段家长子段芝庭登科入仕,走商营生交给二房段傲明打理,长房脱了商贾的袍子,迁居长安,携了金鱼袋白玉銙,一脚跨进了朱门深院。
严颂顶着芝麻大小的军职,对朝廷边角传闻却了很解,摸着下巴:“听闻皇上新纳的妃子就出自陇西,是段家旁支……”
这边正说着,城门那处却起了争执,一戴着高筒毡,高鼻长胡的波斯人牵着骆驼,叽里呱啦的同一个绸帽青衣的汉人吵了起来。
那汉人中等身材,足足比波斯商人矮了一个脑袋有余,此刻气红了脸,仰头骂:“你这厮没有道理,你的骆驼赖着不走,便让一让,让后人先行,做甚么占着路。”
一只灰毛骆驼觊觎城门旁的刺草,啃得悠闲,趴地挡住了大半条道,波斯商人汉话说的不够流利,口音也重,又见后头旅人口有怨言,难免有些急躁,一番叽里呱啦的解释更是不知所云。
后头有一十七八岁的憨厚少年骑着匹大青骡子上前,帮着牵赶骆驼,那骆驼也怪,越赶它越悠闲,此刻四腿一跪卧倒在地,索性把城门堵了个严严实实。围观众人又气又好笑,那骆驼皮糙肉厚,马鞭脚踹都不管用,波斯商人在一旁束手无策,看着自己的骆驼被众人靴子踹得脏兮兮的一片,不住瞪眼吹胡子。
严颂指着那憨厚少年问道:“那是周阿虎的儿子?”
“是。”孙行翁抽一口旱烟,“虎子死后,这孩子闹着要出来走马,周家娘子死活不肯,可一家七八口人要吃饭,最后还不得送出来。”
孙行翁喊着那少年:“怀远,来同你严叔叨个礼。”
那少年跑过来,嘻嘻一笑:“严叔叔好。”
“这孩子,瞧着倒有七八分虎子的精气神。”
也不得不再叹一声,周阿虎穿梭沙漠二十年,却死于风沙之中,死时却连骸骨都未寻着,也不知路上哪堆白骨,哪抹孤魂是故人。
“可不都是命。”孙行翁吐出一圈青烟,“我们带着这孩子,也算是给虎子一个交代。”
祁连山北,合黎山南,乌梢岭以西,三山之间是为河西,它北抵漠北,南通河湟,西进凉州、甘州、肃州、沙州。
河西原是胡人故土,自汉起朝廷在此屯兵屯田,汉人中多是祖辈迁于此的穷困百姓和罪人,家无恒产恒田,为了活命,其中不乏严颂这样的,二十入行伍,六十还田地,挣得一份军饷和地位低微的小职,另也有孙行翁和周家父子这样的,带着驮马队,领着千里求利的商旅,穿行在茫茫沙漠中,到达他们所能及的最远方,来换取一家的富足生活。
关牒足足照检了一个多时辰,商队里有十来个雪肤碧眼的胡姬被拦下,守城的兵卒都是楞头小伙,直勾勾地盯了半响,前头一人在怀里翻找半日,气吁吁掏出叠帛书赶来:“兵爷,这些俱是我买的舞姬,牙书在此,请兵爷过目。”
段瑾珂检拍拍身上尘土,钻出骡群,见严颂在胡姬旁辟出条道,笑意满满:“段公子这边行。”
段瑾珂拱手:“多谢火长。”
严颂报了姓名,当下几人一阵寒暄,严颂唤来壶热茶:“陈年旧茶,就怕公子嫌弃。”
段瑾珂也不推辞,连夜行走,早已是风沙覆脸,满腹寒风,当下道谢,一饮而尽。
商队行至最后,一灰衣的青年男子牵着匹灰马,拎着箭筒,肩头扛着一包粮秣,跟着驱赶牛骡的车夫进了玉门关,严颂瞧见男子背影,大声唤他:“李渭。”
男子回过身来,他眉眼深邃,面上沾了几点灰,这么冷的早晨,鬓边却挂了汗珠,一人一马,都是热气腾腾。
“严大哥。”
“回去安顿好了,来家里喝酒。”
“待空了,定来。”
段瑾珂喝着茶,听见两人对话抬头瞧了眼,李渭他是认识的,曹得宁每次出西域,都要请上孙行翁做向导,李渭一队人随行。千里之途危机重重,除了自家商号里的青壮年,少不再请些熟门熟路的护卫照应着,这一队人里,李渭话不多,箭术倒极好。
初春跟着曹得宁从甘州出发,过玉门,经安西四镇,直抵大宛国,足足走了五个月,三百丝驮万缯丝,往返万里,终于回到了玉门关。
进了玉门关,众人悬在半空的心倒是踏实了大半,再行几日就到了肃州,在肃州停留一日,三四日就能进白马戍,白马戍后,便是甘州地界。
抿尽水囊里最后一口酒,觑了眼重新上路的驮群,孙行翁歪在骆驼上舒适的打起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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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玉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