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破败的小屋。
靠着东面墙的屋顶早就塌了,只用几捆茅草塞住,又拿长短不一的竹竿交错撑着。西角的床上躺在枯瘦的老头儿,身上盖着洗得发白的蓝粗布薄被。云端抬手一捏,薄被里发出稻草的悉索声,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阿葵不安地紧紧绞着双手,小脸涨得通红——云娘子执意要来家里看看,她怎么也劝不住。可家里这样子,怎么好见人呢?她见惯了世人鄙夷的嘴脸,却不愿意从云娘子口中听到刻薄的嘲笑。
忽然,云端的一个举动惊呆了她。
“去把被子拿去院子里,让你爷爷晒晒太阳。”云端双手抱起老人,柔声道:“老人家莫怕,今儿日头不错,晒晒太阳暖和些。”
老头儿惊惧地点点头,喉咙里发出含混的低咳。
将老人放在铺平的薄被上,云端又从床上扯下大补丁摞小布丁的床单,抖去下面的稻草,盖在老人身上。云端从荷包里抓出一把钱,塞给阿葵,“你去买些新稻草来,再买一匹厚实的布,重新做两床被子。”又吩咐阿良:“你去烧锅热水,洗两只干净的碗,记得,要用热水烫透。”
云端进来还没多久,就将这姐弟俩指使地团团转。可奇怪的是,他们竟说什么就做什么,纵然是淘气的阿良,也乖巧极了。这令老头儿满心疑惑。
秋后的正午,日头暖洋洋的,晒在身上舒服极了。老头儿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晒过太阳了。自打他再下不得床,就没出过屋去。暖意顺着骨头缝儿,一点一点渗入肌肤。渐渐地,一丝丝微微的痒意泛了上来。
云端见老头儿额上有些冒汗,便给他擦去,又将他翻了个身,继续晒另一面。
方才在屋子里,她只转了几个圈,就将一切尽收眼底。除了一张破窗一只旧木箱,再无其它家什。可即便如此,屋里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老头儿身上也没有褥疮。除了铺盖有些许霉味,屋里竟不像有个长年卧床的病人。
待得阿良烧好水,将两只烫了好几遍的竹碗摆在充作饭桌的大石块上时,阿葵也回来了。她跑得很急,额头挂着细汗,两颊红扑扑的。她背着一大袋干净的稻草,双手抱着一匹布,手臂上还缠着一卷五颜六色的布条。
阿良赶紧上前接过布匹,“姐姐,你买这些布条做什么?”
“哪里是买来的?”阿葵放下稻草,来不及喘气,就向云端解释:“正巧今儿布铺子清理仓库,整理出不少碎布头。我就跟伙计讨价还价,买了一匹布,白饶了这一大卷布头。”
“这布头能做什么?”云端翻了翻布头。长长短短,有方有圆,最宽的不过二指,最小的不及半个巴掌大。
阿葵爱惜地将布头捋平卷好,笑眯眯道:“可以给爷爷拼个枕头,若有多的,再给阿良做个里面穿的小褂儿。”
阿良惨叫一声:“啊!不要!我才不要穿花褂儿!”
“老人家,坐起来罢!”估摸着辰光差不多了,云端抱起老头儿,让他半坐着。她把了把老头儿的脉,突然出手如电,骈指顺着他颈侧血脉一路向下滑移,在几处穴位上停了几息,又继续滑移,直至脚底的涌泉穴。云端屈指如锥,用力击中涌泉穴,便听得老头儿“哎呀”一声,竟痛得蜷缩起来。
“爷爷,爷爷!”阿葵阿良被这一幕吓得够呛,立时扑过来。
云端眼皮都不抬一下,左手隔空往外一推,姐弟俩便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撞得连连倒退。
“不许动我爷爷!”阿良一个翻身起来,伸手往身旁的树洞里一掏,便抓出一把青灿灿的刀,径直向云端插来。阿葵也从树洞里抄出剪刀,转身扑来。
“别碍事!没看我给你爷爷在治病么?”云端不想他们干扰自己,又不想伤着他们。她低叱着,手下却不停半分,从沿着经脉一路上行,连连叩指。每撞击一次,老头儿便痛呼不已,浑身颤抖。
阿良冲了几次,都冲不过面前无形的墙。阿葵却很快看出了异样——虽则爷爷看上去痛得厉害,可他脸上却渐渐泛起血色,翻滚躲避的动作也越来越灵活。
“阿良,你看——”她一把拉住弟弟,“你仔细看看爷爷,是不是他的精神比先前好了些?”她的目光里满是惊疑,唯恐自己看错了。
一盏茶的功夫后,老头儿渐渐停歇下来。他瘫软地敞开四肢,气喘吁吁,满头大汗,面色却红润许多。
“来,”云端冲着姐弟俩招招手,从荷包里摸出一枚药丸,丢入木碗。药丸漆黑如墨,甫一入水,便化作腥臭浓黑的墨汁,“可以吃药了。”
先以外力打开萎缩的经脉,再以药物调理。双管齐下,老头儿的精神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中。半个时辰后,他甚至能自己半靠着直起上身,只是双腿还虚弱乏力,软塌塌地垂着。可即便如此,阿葵已是感激不尽,“噗通”,拉着弟弟就跪下了。
云端最是见不得这个。
她上辈子只跪过爸妈,这辈子只跪过师父,对于这个时代动不动就下跪磕头,厌恶又无奈。
这是个尊卑分明礼法森严的时代,她客居近二十年,始终无法苟同。
云端的脸一垮,冷声道:“扶你爷爷坐起来。”
姐弟俩不明白云娘子怎地突然就变脸了,也不敢问,缩着脑袋将爷爷扶坐起来。
“按紧他,千万不可让他乱动。”
“是。”
云端从头发抽出发簪,拔去簪头,竟是一柄细长小巧的短匕。短匕在她手中灵活翻飞。阿葵看得眼花缭乱,只见白光晃动,划出道道一瞬即逝的残影。她尚不及看清楚,便听得爷爷惨叫一声,身子便剧烈地抖动起来。
阿葵紧紧按牢爷爷,满心诧异瘦弱的爷爷哪儿来这么大的气力,视线则牢牢盯在爷爷的指尖上。先是浓稠暗红的血如喷泉般涌出,当中还夹带着一团一团近黑的污血。过了一会儿,血量渐渐变小,滴滴答答,血色也渐趋发红。云端仔细瞧了瞧,见血中再无污黑,便将先前泡在竹碗热水中的白药丸捞出,捏了几下,“啪”地糊在伤口上。
“行了。”她抬眸打量着老头儿的气色,微微一笑,吩咐阿葵:“过两三日,待得这白药膏变成黑色,就可以取下了。你爷爷的病症已消,只是年岁大了,又卧床太久,得吃点儿好的补一补才成。”
阿葵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喃喃道:“神仙娘娘——”
却见云端似笑非笑地冲着自己一咧嘴,“来罢,咱们该算一算方才的帐了!”
阿良将树洞里的玩意儿一件一件往外掏,大气不敢出一声。
“还有么?”
“还……还有……”他转身走到院角,从一堆柴火里又摸出了一大一小两把竹剑。这两把竹剑长逾一尺,估计是塞不到树洞里,才藏到了柴堆里。
云端抄起竹刀,细细打量。嘿,还真不错!虽说是竹子做的,却像模像样,剑柄光滑,剑身笔直,锋刃轻薄——看得出,花了不少功夫。再看看从树洞里掏出的,有竹剪刀、竹短刀、竹板等,也有竹牌、竹笔筒、竹小人,五花八门。
莫说云端,就连老头儿都惊呆了,“这都哪儿来的?都是你做的?”
阿良的脑袋都快垂到胸前,吭哧吭哧就是不说话。
云端把玩着不足半尺的竹刀,唇角微勾,“就凭这个?你以为能杀了我?”
老头儿当即脸色煞白,颤着声音道:“云娘子,云娘子,您别误会。阿良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他没想伤您,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他一小孩子家家的,还傻着呢……”转头又骂孙子,“混账,还不给云娘子跪下!”
“哦,可我瞧着这些个‘凶器’都做得不错,挺像回事儿。”云端摩挲着刀锋,感受着指肚下的锋利程度,“不过呢,徒有其表。这玩意儿,怕是连鸡都杀不了罢?”
“可以的!”阿良猛然抬起头,盯着云端,斩钉截铁道:“可以的。我试过,一刀下去,鸡头就断了。”
云端望着紧紧搂着弟弟的阿葵,再瞅瞅想要从姐姐怀里挣扎出来的阿良,心里直呼“看走眼了!”
谁能想得到这对人前乖巧谦卑的姐弟,竟是狠角色。
阿葵竭力控制着,不想让发颤的身子泄露心底的畏惧,“云娘子莫怪阿良,都是我的主意。是我要阿良做这些东西的。他是弟弟,只能听我的。”
“做什么用?你可别说是为了杀鸡!”云端一甩手腕,掌中短刀“嗖”地飞了出去,擦着阿良的头顶径直飞向身后大树。
望着没至刀柄的竹刀,姐弟俩登时面无人色。竹刀的锋利程度如何,他们一清二楚。就算阿良如何打磨,竹刀就是竹刀,用用力,杀得了鸡,却绝无可能直插树中。
阿葵哆哆嗦嗦地去摸弟弟的头顶。抬起手,指尖沾起几丝断发。她腿一软,“咕咚”就坐地上了。